安頓好宿舍、食堂，爸爸就原路返回了，剩余的世界由巴娃一個人去?。

那是一個大教室改成的宿舍，里面擺放了四個班女生的上下床。沿著四周墻邊擺了一圈床，中間再四張四張的床擠靠在一起，只留下窄窄的過道。一個班女生就挨在一起睡。巴娃去得早，選了一張進門靠右的落在窗底下的下鋪。爸爸說靠窗透氣，巴娃一眼看過去，層層疊疊的床腿床欄桿，跟叢林似的，心生恐怖之情（巴娃雖從小生在鄉村，村里人也談不上素質，但是巴娃就是從小養成了極強烈的分寸感和邊界感，整個高一她都不曾涉足自己小床之外的任何地方），還是覺得離門近進出方便。

住得近的同班同學有圖圖和阿芳。圖圖個子不高，皮膚白凈，微微前伸的脖子上托著一個圓圓的腦袋，唇紅齒白，戴著一副銀邊眼鏡，單眼皮的小眼睛笑起來更是只剩下一條縫，偏偏她還是極愛笑的，說起什么來，都能張大嘴巴開懷大笑，常常是一張臉上只剩下嘴了。阿芳呢，身材苗條，卻皮膚黝黑，是打娘胎里來的黑皮，若是如非洲人一般黑而發亮光潔，那還好，大家可以說是模特般的高級美。偏偏造化弄人，因為父母養育不精，染了一些皮膚病，身上一直癢，巴娃看見她的腿上被自己撓得沒一塊好地方了，皮膚的問題成了阿芳整個青春期最大的困擾。

報到完，三個女孩相約一齊吃飯，一齊打水，一齊洗澡。洗澡呢，也就是在床邊的地上，把從食堂打來的熱水和從樓底水籠頭接來的涼水兌在一起，然后人坐進澡盆里進行，因為無論冷水熱水打來都不易，所以盆里的水放得并不多，只消把毛巾打濕，將身體每一處擦洗一遍即可。所有人都赤誠相見，一字排開的大澡盆里坐著一字排開的光屁股少女。一開始，大家還遮遮掩掩，盡量含胸駝背低頭彎腰，至少不要發出聲音讓其他人注意到自己。即便如此，每個人胖瘦、黑白，還是被相互悄悄瞧了去。時間一長，再一起洗澡便自然多了，會一邊洗一邊說話，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說話的內容上，反倒是真的沒有人再注意對方的身體了。阿芳做事麻利，干啥都快，時常洗好、收拾停當，圖圖還光著身子在澡盆里，阿芳便一屁股坐在她的床上，一邊看著人家洗澡，一邊催促圖圖快點，一邊催，還一邊對圖圖的身體加以點評，“這皮膚好白啊！”“大胸妹妹快點！”“你背上有顆痣?！”只有當這個時候，圖圖才不好意思地尖叫著讓她快走開。阿芳就回過神來哈哈地笑，巴娃也在旁邊收拾著東西直樂。

第一天就要上晚自習，幸好初中巴娃就上晚自習，所以覺得并沒有什么不妥。可是，有些沒有上完晚自習的初中同學就顯得很驚訝，“啊，以后還要上晚自習啊——”可見，即便都是西來縣人，但是各個鄉鎮村莊的學校要求還是不一樣的，俗話說“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可見一斑。

進了學校大門，左邊有一個小賣部（聽說是一位老師的一位學生兼夫人開的，那里面又是一段愛情佳話），小賣部后面是男生宿舍樓；右邊是一片草地和一座涼亭，并排的是老師宿舍樓，老師宿舍樓后面是一個破舊的籃球場，隔著籃球場的就是女生宿舍樓，高一在三樓，高二在二樓，高三在一樓，不知道是不是安全考慮才有這樣的安排。而最重要的教學樓就正對著大門，然后連廊，接著兩棟教學樓，高一在一樓，高二在二樓，高三在三樓，這樣的安排是不是不能讓同學們的課間聲音打擾到高三的同學呢，巴娃天真地想。

等到同學樣七零八落地找到教室時，班主任已經站在了教室門口。巴娃和兩位同學快速踏上走廊，鉆進教室，隨便找個位置坐下，打量了教室之后，才仔細看了看站在門口的老師，個子不高，身材挺拔，頭頂飽滿的黑發，圓圓的臉上有濃濃的眉大大的眼，嘴和鼻子看起來都很柔和，穿著一套灰色的西服。巴娃一眼就被老師的外形吸引了，想想以后的日子就是他帶著自己，心里非常開心。忍住不自覺上揚的嘴角，看著三三兩兩走進教室全然陌生的同學，巴娃的心里充斥著沉穩的激動，她也說不清自己的到底是什么樣的心情，就在這樣眼神的東張西望與心靈的不可名狀中，老師走上了講臺。隨著老師掃視的目光，巴娃發現教室里已然坐滿了人。碰到圖圖和阿芳的目光，大家相視一笑，靜待老師的開場白。

老師什么也沒說，看完大家，拿起粉筆，轉過身，在黑板中央寫下了一個大大的“緣”字。同學們不知道老師在干什么，面面相覷，隨后仔細地看著那個大大的龍飛鳳舞的字。看著看著，巴娃竟在心里琢磨出一些意思來了。老師這是在告訴我們，大家來自縣城各地，有著不同的習慣，有著不同的風俗，有著不同的口音，但是相遇到一起，就是一種緣分，所以呢？

“同學們，大家好！我姓李，以后就是高一（1）班班主任。大家大致的情況我已經知道了，尤其中考的成績，不過——”李老師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進入高中，又是一個新的起點，你以前考多少分，成績怎么樣，我不在乎，但是，從現在開始，你們要全力以赴為了三年后的高考做準備！”隨著老師慷慨激昂地幾句話之后，教室里已經鴉雀無聲。

太陽已經落下山去，晴朗的西邊天空下飄著幾朵還染著金色的云，一陣風吹進教室，帶著白天的熱氣，巴娃借此深吸了一口氣。

“大家也看到了，我在黑板上寫下了這個字，都認得吧？”老師不懷好意地詢問，一下子竟逗得幾個同學笑出了聲，還有幾個如巴娃一樣憨憨，竟認真地回答“認得。”

“我寫這個字，是想告訴同學們，大家相遇是緣，”（巴娃竟跟老師想的一樣，一絲驚喜略過心頭）老師繼續說道，“我們要識緣。以后的相處中，你們會發現難免產生各種情感，喜歡的、討厭的、麻木的、熱烈的，但是無論發生了什么，都要想到相識不易，都要惜緣。在通往高考的路，是知識鋪就的，你們在一起再好，不要忘記永遠要與知識共舞，這叫知緣。”李老師看著初入高中的孩子們聽得一愣一愣地，又笑了，“當然，你們也可以：識——知——惜——總之，這三年互相幫助，共赴理想。”

窗外，天空中開始有蝙蝠的來回覓食的小小身影，目光穿過操場在遠遠的高高的大壩上，幾個戴著草帽、扛著鋤頭的農民伯伯正靜靜地往家走去，他們一步一擺手，鋤頭卻是穩穩的扛在肩頭，黑夜開始籠罩一切，那一座深沉而靜謐的青山襯托出他們的靈動與可愛。幾只鳥雀正忽地從窗口飛過，應該是往窠里趕去。天黑了，夜幕降臨，一切萬物都朝著家的方向去。只有這一個教室里的同學們第一次離開家、離開家鄉，遠赴百里之外的縣城讀書。

老師跟大家介紹了學校和各科老師之后，就悄然走出教室，隱入茫茫夜色之中。教室里依然靜悄悄地，大家都不知道要干什么，沒有新書，沒有課程，就都安靜地坐著，等待著晚自習的結束，也等待著新生活的開始。巴娃雙手交疊趴在了桌子上，眼睛盯著桌面，上面一個若隱若現的“早”字躍入眼簾，這是一個學習成績非常好的學長坐過的桌子嗎，至少也是一個特別想好的同學留下的字吧，巴娃伸出手指輕輕觸摸那個“早”字，一筆一畫滑過指尖，巴娃也在心里留下對自己的囑咐：以后，我也要像魯迅先生、像學長一樣，時時早，事事早，好好學習，做一個積極向上的人。

“嗚嗚——”隱隱約約，聽到小聲的啜泣。巴娃回過頭，卻不見發聲的人。

坐在旁邊的圖圖小心地告訴巴娃：“有人哭了。”

“為什么哭？”巴娃輕輕地問。對于一個初一就開始住校的人來說，對于一個每天傍晚吃過飯就要往學校趕的人來說，此時此刻的哭泣是不能理解的。

“可能因為想家唄，”圖圖揣測著說，然后又問巴娃，“你想家嗎？”巴娃搖搖頭。

看著圖圖失落的樣子，“你是不是想家？”巴娃試探著問道。

不問還好，一問，圖圖直接紅了臉圈，摘掉眼鏡就開始抹眼淚。巴娃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怔怔地看著她一下子撲到桌子上，把臉埋進了胳膊里。此時無聲勝有聲，抖動的雙肩表達了圖圖決堤的思鄉之情。巴娃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就靜靜地等時光一分一秒地流走，等她哭完，等黑夜真正地來臨，等下自習。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李老師終于重回教室。聽同學報告說，有人哭了。李老師只是笑了笑，宣布下自習，讓大家回去早點休息，明天就正式上課了。那一語帶過的憂傷啊，在成長面前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