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少女的心是一汪清泉,蓄水還沒有到可以流淌的時候,她靜靜地躺在山巖下,等待水量充足,等待風來,等待泉旁樹上的葉子落向水面,等待那一圈圈漣漪。
那個兵就是巴娃心泉上的那顆石,那片葉,那陣風。
蟬開始在夜色下鳴叫,堯河里的水在操場那邊隱隱地嘩嘩流淌,兩岸大明殿的斷壁殘垣上正停著一只蘇醒的青蛙,試著鼓起腮幫開始鳴叫,那不熟練的“呱呱”聲,穿過河水,爬上堤壩,越過老師們的生活樓,飄過操場,鉆進教室,響在巴娃的耳畔。此時,巴娃已然吹滅了桌子上的蠟燭,抱起一本睡前可能還會看一會兒的書,走到門口,拉上教室門,也把蛙聲關在了身后。巴娃沒有什么心思去關注青蛙蘇醒了。
跨出教學樓,巴娃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青青河邊草的香味,教學樓前幾棵灌木正郁郁蔥蔥,校園里的每一塊地面都在路燈下顯得干凈又朦朧。結束了一天的學習,巴娃有一些累,但更多的是內心的充實。
一轉身來到了女生宿舍樓下。還有幾個女生在樓下水池里涮洗著衣裳。嘩嘩流淌的水彰顯著江南水量的充沛與富足。
一樓一名高三的女孩正把洗澡水傾倒進樓前的排水溝,“嘩啦”一聲,濺起巨大的水花,連帶溝邊的水泥地都濕了一大片。聲響那么大,說明夜已經很深。
高二在二樓,高一在一樓,巴娃需要從側面走上樓梯上到二樓,再走到最東邊的那間宿舍。
抬起頭遙遙一望,還有一點昏暗的光在亮著,巴娃知道應該還是最努力的琴在挑燈夜戰。十點下了自習,十點半教學樓會熄燈,所有人都走光,當老師最后一次巡視的時候,巴娃已經點亮早就準備好的蠟燭開始埋頭繼續學習,老李站在教室門口會象征性地催促一下,但是從來沒有真的驅逐的意思。巴娃習慣把學習盡量和睡覺分開,覺得回到宿舍洗澡、洗衣服、睡覺,而這些都跟學習無關才放松。琴不一樣,她一下課就往宿舍跑,收拾停當就開始學習,平時跟舍友也沒有太多閑聊,但是要點著蠟燭學到所有小姐妹微微鼾聲起,學到巴娃回宿舍、洗好澡、洗好衣裳、翻完書,以及睡著。每一天,沒有人知道她是幾點睡的覺。她的學習成績在女生當中算是比較好的,然而這樣的一個女孩也沒有擺脫最終輟學的命運,這是巴娃想不到的。
“哎,這位同學?!?/p>
正當巴娃準備跨步上樓的時候,宿舍樓前籃球場邊的桂花樹陰影里躥出一個高大的身影,嚇了巴娃一跳。巴娃站在兩步臺階之上抬頭望去,“你是誰?干嘛?”想著已經在宿舍樓下了,巴娃壯著肚子問道。
“嗯,”對方囁嚅道,“不好意思,同學,是這樣,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說著,對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雙手捏攥著。
這時,巴娃才發現對方正穿著一身筆挺的綠軍裝,威嚴的帽徽在昏黃的走廊燈光下閃閃發光,巴娃有些心慌慌,微微低下了頭,等著對方說話。目光從軍褲上的那一條線直達皮鞋的背,皮鞋也在發光。巴娃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高大的人,心也仿佛漏跳了一拍。
不過,好像對方也是很緊張的模樣,他伸出手,懇切地說道:“我想拜托小妹妹,幫我把這一封信送給101宿舍的XXX?!闭f完用手向一樓的東邊宿舍指了指。
巴娃一想,原來也是來送情書的。輕輕地呼出一口氣,轉而憨憨地笑了出來,高高興興地接過他手中的信,說道:“嗯,可以?!蹦玫叫牛指泻艹粒路鹗乔а匀f語的匯聚,巴娃立馬轉身大踏步走過去。
身后留下一個縹緲的“謝謝同學。”
等巴娃敲門、問人、遞信、不用謝,時間并不長,待出來,卻再不見那個軍裝的身影了。
多么神奇啊!那個夜晚巴娃特別地開心,仿佛做了一件特別了不起的事情,仿佛見到了一個特別不一樣的人,巴娃甚至根本沒有看清對方的模樣,模糊的記憶里只剩下那一身軍裝常常出現在巴娃少婦的夢里,不遠不近,不悲不喜。
時間就像堯河里的水,永遠向前,晝夜不歇,高中生的生活更是如此。夏天來臨,清涼的短袖已經抵擋不住夏日的炎熱,睡在悶熱的宿舍里,涼席都是燙的,大家都緊緊地閉著眼,在心里默默告訴自己,必須得瞇會兒,不然下午會很困。巴娃聽從舍友們的建議,想象著眼前有一個球,然后離球越來越遠,球變得越來越小,最后球在眼前變成一個小黑點,到看不見的時候就是睡著了。巴娃試了很多次,越看越清楚,籃球上的花紋,甚至小凸點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巴娃想象著它像月球的表面,然后眉頭越皺越緊,直到累得不行,放松下來,困意才來,然而起床鈴響了,帶著昏昏沉沉的腦袋,巴娃走進了教室。
暑假了,這是進入高中以來的第一個暑假,很開心,也很不開心,回到家巴娃還是要參加雙搶,可能養了幾個月的城里孩子的白凈皮相,只消幾天雙搶就能打回原形。每天頭發枯黃凌亂得像稻草,皮膚被一年當中最烈的太陽曬得黝黑脫皮,翹起的皮下是發紅發白的新肉,因為大部分彎腰割稻插秧,眼皮浮腫,胳膊上腿上會留下清晰的太陽曬過的黑白線。但是巴娃還是高興的,覺得能幫幫父母,心里還是滿足的,讀書這件事,走一步,算一步,多讀一天,多得一天,如果不讀書,那就不僅是暑假要下田,任何時候都要下地的。
再開學,巴娃成為一名高二的學生,弟弟初三。雖然媽媽一百二十個不愿意再讓巴娃念書了,但是話已經說在前面,弟弟考上高中,姐姐就下來,最后她應該滿心盼望著小兒子能夠抓住這個機會,還沒到時候,也不好直接讓姐姐下來,畢竟已經在讀高中了,難是難了點,當媽媽說話還是要算數的。所以,待開學,媽媽還是給巴娃添置了兩套新衣裳。巴娃永遠選擇長袖長褲,這一點媽媽很高興,想著天涼了還能多穿一段時間。巴娃也是樂意,套上身的那一剎那,熱烘烘的,一點也不舒服,可是能夠很好地遮住黑白兩截的胳膊腿,這個美還要是的。就當,大家以為自己全身上下都和臉一般黑就好了,夏天曬黑了,不是很正常。
小時候中秋節,天氣還很熱,家里的竹涼床還沒有收起來,像往常一樣搬到場院里,洗完澡躺下去已經冰冰涼很舒服了,巴娃把脊梁緊緊地貼住,盡情地吸收涼氣,享受舒爽。就那么躺著,看天上一輪又大又亮的月亮,一邊看一邊想,想爺爺從小講給自己聽的故事,仿佛真的在月亮上瞧見了那嫦娥玉兔的模樣,還有吳剛所伐的那棵桂樹的影子,在秋月清風下正搖曳枝頭初綻的芬芳,巴娃深吸一口氣,好香啊!這時候,爺爺提著小馬扎坐在涼床頭,習慣性地給孩子悠兩下風,瞎著眼樂呵呵地說:
小心哦——太陽曬黑了,養得白;月亮曬黑了,那可就養不白啦——
更小的時候也聽他這樣講,這么大姑娘再聽,一時緊張,慌忙遮住了那張已然黑里發紅的臉。不叫月亮把自己曬成永遠變不白的黑姑娘,丑。
幸好遮住得及時,巴娃被太陽曬黑的皮膚回到學校幾個月之后,又恢復白凈如初。
深秋的風從堯河上吹來的時候,巴娃已經是一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正盡自己最大的可能,讓自己好看一些,雖然大部分時候也只能穿著寬松的校服,扎著一根馬尾辮。但是扎辮子的辮繩還是從一截松緊帶換成了發圈。
又是一個晚自習結束之后,巴娃多學了一個小時,11點出教室門,身上一哆嗦,下午5點吃的那點素菜飯早已消化完畢,天冷格外餓得快。巴娃信步往校門外走,她知道門口有一家賣爐餅的店會開到很晚,那種餅有鹽味,新出爐時,焦焦脆脆,很香,長方形,因為長得像老家的扁擔一頭,所以也叫“扁擔頭”。巴娃來到昏黃的爐前,準備花三毛錢跟老板要一塊餅,老板很友善,特意把餅放在爐火里加熱。
只是聞著烤過餅的爐子的氣味,巴娃已經不自覺地咽了一口口水。太餓了。呵呵。
巴娃抱著書,跳著腳,等著。
正當老板套上手套伸手把餅從爐子里往外拿的時候,一個高大的身影從里間閃將出來,他挺拔地站住,雙手插兜,笑著說:“是你呀?小妹妹?!?/p>
巴娃錯愕,完全不記得自己認識他??粗读撕脦酌?,輕輕地搖搖頭。
他見巴娃不記得自己,伸出手在頭上比劃了一個帽子的形象,猛然間,巴娃就想起來,上半年的那個大兵?!斑馈卑屯扌α诵Γ膊恢勒f什么好,過了好一會兒,才傻不嘰嘰地冒出了一句,特別特別不合實宜的話,“那個復讀的姐姐,呃,你追到了嗎?”
兵有點奇怪,然后很禮貌地微笑著,不知是否地搖搖頭,然后,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說:“光吃餅,多沒有味道,你加一串豆腐皮,再刷點辣醬。”
巴娃想伸手拒絕,可是他已經替巴娃付了五毛,餅三毛,豆皮兩毛。老板把餅用刀慢慢劈開,把涂抹了辣醬的豆皮,輕輕地夾進去,一口咬下去,呀,真是人間美味?;厮奚岬穆飞?,巴娃在瑟瑟的寒風中,雙手抱著熱乎乎的扁擔頭有滋有味地啃了起來。真是吃飽了,才有腦力去想多余的事情。
那個夜晚,巴娃心情大好!
兩天之后,元旦將至,長相可人成績優異的巴娃成功被老班選為女主持人。沒有化妝,沒有打扮,姑娘小伙子們只是很確定地都好她地洗了一個澡,巴娃只記得整個宿舍都氤氳在熱水的霧氣里,每個姑娘的鐵床前都擺著一個塑料大澡盆,盆邊放著兩三壺熱水,不用添涼水,熱水出壺,不一會兒就正合適,再一會兒就冷了,水涼一點倒一點,直到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每個盆里都有一個美妙絕倫的身體,散發著最青春的氣息,但是誰也不好意思看別人,都在低頭洗自己,一邊搓、一邊想,自己的胸好像又長大了一點點,自己的下體又多了幾根毛發,有點不好看,抬眼瞅一瞅旁邊的舍友,呀,她也一樣,既然都有,那應該就沒有什么事吧!于是焦點重新回到哪個部分泥灰更多,從而更加專注地搓洗起來,由于下勁,每寸皮膚都被搓得通紅,小臉也在水氣和力氣的折騰下顯得通紅。
巴娃講究,身體泡泡洗一遍,搓一遍,還要清水過一遍,直到水湯清了、雙手十指都泡起褶子才覺得自己很爽凈。她常以自己竟然用了三大壺熱水而感到驕傲和滿足。
巴娃沒有更好的衣裳,只有校服更能穿得出去。她拿起初中的校服,因為那一款校服褂子上面大半截是純白色的,只有下面小半截是純藍色的,巴娃一直覺得自己穿那一件特別好看,顯得臉特別白亮,不像高中校服全是藍綠色,雖然耐臟好洗,但真的不漂亮。褲子為難,結果同宿舍愛美愛唱歌的燕子就很大方地借給了巴娃一部分服裝,一條牛仔褲,一雙松高鞋,哇哦,牛仔褲緊緊地包裹著雙腿,微喇的褲型顯得腿部修長有力,搭配高了好幾公分的松高鞋,鞋子灰白相間運動的式樣與上面的白藍校服遙相呼應,顯得青春有朝氣,而牛仔褲已經讓巴娃的身體在偷偷釋放女性的魅力。巴娃把頭發扎得很高很高,柔順的頭發在后背跳躍,巴娃第一次這么認真地欣賞著鏡子中的自己,仿佛收獲了莫名而巨大的自信。
主持效果非常好,可能大家本身就要很強烈地表現渴望吧!巴娃學著電視上主持人的腔調展開主持,與男主持你來我往,配合得很完美,元旦聯歡達到高潮的時候,門口一位同學拍了拍巴娃,遞給她一張賀卡,巴娃很確定一定有同學在看自己,看自己過元旦還在收情書。但是,節日的歡樂讓巴娃對一切都變得寬容起來,巴娃甚至是很開心地打開了賀卡,很普通的樣式,里面字體雄健,卻是簡單的祝福:小妹妹,元旦快樂!中士。
猛然間巴娃不知道什么情況,一抬頭,卻見教室窗外站著那個請自己吃爐餅的兵正在對自己揮手微笑,他豎起一根大拇指給巴娃點贊,好像已經欣賞了很久的樣子。巴娃回報了最燦爛的笑容,這是巴娃從不曾有過的開懷。
元旦聯歡之后,大家又在節目之外臨時增加了許多節目,唱啊,跳啊,平時的拘謹不復存在,從來沒有講過話的也搭了幾句腔,不好意思地男女同學也有意無意地相互靠近,大家隨便組合拍照,隨便組合唱歌,玩得不亦樂乎。老班早已不見了蹤影,這個半日想是老師特意留給大家一點青春的喘息機會。多年以后,一起學過的知識不一定記得,一起玩的那么幾次會像一束光照進未來,那些光閃耀在每個人的生命里,那些光有個共同的名字叫:青春。
巴娃不知道怎么的,跟假小子莫莫,以及兩個從沒有講過話的男生銀和軍留下了一張特別奇怪的合影,四個人都站得筆直,表情嚴肅,頭發梳得齊整,衣服也穿得很體面??墒蔷瓦@樣一張合影,拍得特別清楚,巴娃面露靦腆之色,莫莫小臉紅通通的,另兩位五官立體,挺拔昂揚,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覺得每個人都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