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走就走,巴娃往家里打了一個電話,跟老班再次請假,因為高二期末的考試真的不重要了,原來的四個班會改編成三個班,兩個理科班,一個文科班,巴娃已經(jīng)決定學文,或者說,她可能會跟少了的那一個班的同學一樣從此徹底離開學堂。
這是巴娃第一次坐車離開西來縣,在那個沒有手機聯(lián)絡的時代,父母能放心她獨自出行,是對時代的巨大信任和對社會險惡的無知無畏。從縣城車站出發(fā)的時候,她忐忑不安,不僅擔心路上會遇到什么,也擔心四姨會拒絕自己的請求,雖然自己下定決心跟他們談判。巴娃深知自己沒有什么籌碼,但是巴娃也清晰地知道自己正年輕,那年她才18歲,如果姨和姨父能支持自己學畫,考上大學,大學畢業(yè)之后一定會加倍報答他們。想到自己還有未來,巴娃的心里又覺得踏實一點。
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巴娃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小行囊,里面有為數(shù)不多的車費。車站里吵吵嚷嚷,車廂里人聲鼎沸,各種人身上獨特的人味兒物味兒充斥著車廂,一路奔跑過來的婦女腋下還挎著一只竹籃子,張著嘴,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口沫橫飛地講著,一邊為自己終于趕上了車而慶幸,一邊講述著自己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還有夾著公文包仿佛高人一等的干事,眼神輕蔑,身體僵硬,不愿被婦女碰到的樣子,跟著司機背對背坐著的是一對老年夫妻,他們的腳下還有一根扁擔挑著的一擔家產(chǎn),他們只是安靜地坐著,眼神緊緊地守著他們的東西,巴娃的旁邊坐著一個年輕人,頭發(fā)打理得還算清爽,上身穿著一件灰夾克,腿上放著一個手提包,正在閉目養(yǎng)神,這車里喧囂的聲音與濃烈的氣味仿佛都與他無關。巴娃坐了一會兒,眼見著車子已經(jīng)裝得滿滿的,司機還在駕駛座上悠閑地抽著香煙,煙霧繚繞,絲絲縷縷飄到了車廂,巴娃輕咳了一聲,屏住了呼吸,等那一陣煙飄過。售票員的大噪門不停地嚷嚷著:
麻煩你把腳收一收,請你往里面站一點,哎喲——你的箱子能不能放在下面車肚子里,說著就去伸手撈別人箱子,那個中年人不情不愿地被箱子引著下車,看著自己的寶貝箱子擺的地方,然后才放心走上車來,可是,座位竟叫旁邊一個時髦女子搶坐了去,中年人上去理論,時髦女子堅決不讓,說,你提著箱子下車,我以為你不坐車了,我為什么不能坐。周邊的人,都側目看這兩個人爭吵,站著的中年人氣得握緊了拳頭。售票員忙來勸導,不是證明座位確實是中年人的,而是充當和事佬,哎呀,你一個大老爺們就讓人家美女坐一會兒嘛,而且一會兒半路上就有人下車,位置就空出來了,啊……中年人無力反駁,也不能真的動手,只得忍下這一口窩囊氣。
中巴車終于在售票員的超強收納能力下,裝得空間絲毫不剩的時候,緩緩啟動,前往目的地,漁江縣。
巴娃小心地將窗戶打開一條縫,幸好車子開起來,風就從縫隙里鉆了進來,清涼的風吹到巴娃的臉上,拂起發(fā)絲,巴娃輕撫了一下,感覺希望就在前方。車子出了車站,出了西來縣城,沿著堯河一直往北駛去。風越來越清爽,越來越干凈,路邊是一座連一座的小山,青翠誘人,山間嵌著房屋,山間鋪著一小塊一小塊不規(guī)則的良田,巴娃知道一座山洼里有房有田的就是一座村莊,走了很久,都是大同小異的景象,巴娃心想,中國像這樣的小村莊該有多少啊?!
正思緒飄風時,一雙大手伸過來,一把把窗戶開得大大的,然后一大股初夏的風就肆無忌憚地吹進了車廂,有人發(fā)聲:哎喲,窗戶開了,涼快多了。車廂里的氣氛頓時松快多了,大家都側過臉去看風來的地方,滿眼的綠映入眼簾,心情都好了很多。有人開始和周邊的人搭話,“你這是去哪里啊?”
只是隨口一問,回應的人卻是認真作答,那對老夫妻的老爺爺開始說:“我們昨天送點雞蛋給我女,現(xiàn)在回家去,她是留我們多住幾天……”“但是我家里有事嘛,雞要喂,豬要管啊,哪里有得多住?”老奶奶搶白道。
“你送東西,怎么又挑一擔東西?”問的人繼續(xù)好奇地問。
“哈哈,”老奶奶顯得很高興的樣子,“呀,我是不想要的,我們說今天要走,我女和女婿硬是好煙好酒給我們?nèi)藘纱罂颍€有老年人奶粉呢,哎喲,哪有老人還要喝奶的,不是只有小伢子才喝奶的嘛,但他們非要讓我?guī)е!毖酝庀矏傊椋缬谘员怼?/p>
巴娃聽著大家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竟也抿著嘴微微一笑。但是所有美好的瞬間,一到想起自己那未知的將來,就馬上變得凝重。如果人生是一眼能望得到邊的大路就好了,就不會有那么多惴惴不安了。但是實際上不行,正如這無窮無際的丘陵,車子上下一個轉(zhuǎn)彎,你以為前面就能看清前面,但是還是一座小山在等著你,你再轉(zhuǎn)過去,依然是一座差不多的小山,攀過每一座小山都不難,但是它們仿佛永遠在那兒等著你。
巴娃甩一甩頭,想擺脫掉這些莫須有的思緒。
風滿滿地吹在巴娃的臉上,巴娃瞇起眼睛,昏昏欲睡,也不知道車子搖搖晃晃到底行駛了多久。等巴娃隔一段時間微睜的雙眼中看見眼前的景色已然發(fā)生巨大變化的時候,山兒們已經(jīng)被甩在了車子后面,前方是一大片平整的土地,路兩邊有人間,形式不同,卻整齊擺放著,屋前也有雞鴨貓狗和圈起來菜園子,然而這些之外屋后廣闊的地方竟都是土地,平平整整的土地,不是高低大小不同的田塊了。車子越駛越歡,巴娃朝車前看去,一排長長的樹排將而來。
“呀,到江邊了!”巴娃聽到有人喊。
去漁江還要過江,難怪從小聽媽媽說她媽媽的家在江北,原來是這個意思。江邊的防護林像一排披著黑色戰(zhàn)甲的衛(wèi)士,整齊劃一地站在江岸,守護著長江的風沙水土。
中巴慢慢減速,巴娃伸頭看向窗外,不知道什么時候車前車后已經(jīng)聚焦起許多不同種類的車子了,它們像小孩子的玩具正被一個指令指揮著有條不紊地往輪渡上駛去,緩慢而整齊。輪渡是一艘超級大的船,鋼筋鐵骨,能裝很多輛車,停泊在江邊準備渡江南的車人到江北,再從江北將人渡回來。除了載車的輪渡,也有載人的輪渡,小巧空曠,四下無窗,卻有幾根柱子頂起一方頂,帶著兩排長座凳,像江岸的涼亭。巴娃不瞧自己所乘車子乘的輪渡,因為正好在輪渡邊停靠,倒把目光放在旁邊的小渡船上,上面熱熱鬧鬧的像一個集市。挑著擔子戴著帽子的農(nóng)民,背著口袋前后都裝著雞鴨的女人,還有背一個又抱一個孩子的母親,人雖然很多,大家還是自然地把座位留給了帶孩子的媽媽。或許知道時間不長,或許席“地”而坐更有意思,甚至有年輕人把腳搭在船舷上,風浪起處,江水是能撓到腳心的呢,不然怎么卷起褲腳呢,巴娃想。
書上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說大家都是吃長江水長大的,只是這看起來渾濁的長江水,真的能吃嗎?能有自己家打的井水好吃嗎?哇,江面上有一只鳥飛過去,跟家里田間的鷺鷥長得很像,也是潔白的羽毛,長長的脖子長長的腿,只是背景大不相同,家里的鳥長在青山綠水田,這鳥是飛在蒼茫的長江上。目光追隨鳥的影子,巴娃才猛然發(fā)現(xiàn),長江的遼闊與浩瀚。
天啊!巴娃在心里驚呼。長江與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從小就聽到大人講,長江長江長長的,黃河黃河黃黃的,可是現(xiàn)在自己所看到的長江不僅也是黃黃的,而且是寬廣而遼闊的,巴娃坐在車廂里可根本看不到江對岸的情景,只是天水交接處,有朦朦朧朧的一條灰線,不知道是水天交際線,還是一排房屋。在巴娃的想象里,長江應該彎彎曲曲像溪流,然而現(xiàn)在感受到的渾厚雄壯,奔騰不息,讓巴娃張大了嘴巴,卻噤了心:自己太渺小了。它滾滾東流,不可阻擋,這艘能裝下這么多汽車的輪渡在江的上面也只如一葉。思緒隨著流水向前,巴娃不禁擔心海的容量,它能裝得下長江這無窮無盡的水波嗎?
輪船轟鳴,司機打開了車門,容許乘客到船上轉(zhuǎn)轉(zhuǎn)。巴娃抱著自己的包,歡快地跳下車,一股江風瞬間掀起巴娃的衣角,水面很涼爽,空氣中夾雜著水氣的腥味兒,但是特別好聞,巴娃深吸一口氣,跑到船邊,想要近距離看看江水。其實它不是黃的,它是近似黃的透明色,遠看著黃,是草色遙看近卻無的道理。江水熱烈地舔舐著黢黑的船身,鋼鐵很硬,江水很軟,可是被打敗的終究是船,長江卻永不老。巴娃癡癡地看著江水,不一會兒,就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像喝了酒,像吃了藥,像被什么撫摸得徹底放下心來,巴娃好困呀,念頭里有扔下包,再跳進去的渴望,船繼續(xù)晃,江水繼續(xù)搖,巴娃更困了。就在這迷迷登登的時候,“嗚——”一聲嘹亮的汽笛聲劃過長空,把巴娃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等巴娃轉(zhuǎn)過頭的時候,夢沒了,困倦也沒了,巴娃有些害怕,趕緊站起身往后退了退。
許多許多的水像妖一樣,她在呼喚,她在施咒。巴娃趕緊跑回了中巴車,坐坐好。臟兮兮的座椅給巴娃帶來了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