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刻，媽媽挎著一大籃子菜從地里回來的時候，休息時間結束。
巴娃還在屋里就聽到屋后媽媽大聲喊爸爸：來女啊——你家死女家來了嗎？
“剛回來。”爸爸淡淡地說。
“女那——”是媽媽在叫，聲音響亮而高亢，“女那——”
“哎——”巴娃趕忙跑出門，正看著媽媽扭曲著身子，用一邊的胳膊勾著，同邊的髖用力地頂著一個超大的筐，里面是滿滿一筐蔬菜，另一只手抱著這只手臂，還握著一把鐮刀。整個人向著一邊幾乎彎成了鐮刀。媽媽的稀疏的頭發亂糟糟的頂在頭上、搭在臉頰，眼泡浮腫，應該是低頭忙碌了許久，也灌了許多的涼茶吧。巴娃看著媽媽的樣子，立馬跑過去，從媽媽手上接過筐，放到廊下，真沉，媽媽扔下鐮刀，緩緩伸直了腰。然后看向巴娃，只是歇一口氣的功夫，就開始自嘲般挖苦道：
“嗯？白跑一趟吧？”
巴娃不說話，把手里攥著的三百塊錢遞給媽媽，媽媽沒有接，繼續嘲諷：“我不讓你去，你肯定不樂意，不到黃河心不死，這下子死心了不？”
“呵呵，”爸爸在旁邊地下擺弄他脫落的鋤頭，語氣也滿是不屑，“哪有許好的人啰？！”
“哪非要上學啊，跟人家女孩子相比，你已經多讀了好幾年了，阿玉出去打工，年年回來都枝枝果果的……”媽媽又開始勸導。
巴娃不想聽，但是對于他們的冷嘲熱諷卻并覺得憤怒與反感，巴娃從他們對自己挖苦當中聽到了背后的悲傷，他們明知不行，卻默許了巴娃自己去試一試，默許就是抱著一線期許，把那微不足道的可能性完全交給了從未出過門，也從未攀過親的孩子，有些慘忍，也有些無奈。
媽媽準備晚飯的時候，拉著巴娃給她填柴火，一點一點盤問巴娃自己四妹的日常，隨著巴娃一句一句說出自己的經歷，媽媽從對巴娃的嘲弄，到對四姨的憤恨，最后幾乎是心疼得快要哭了。她怒罵那個沒良心的四妹竟然把女兒趕到樓上住，平頂上遭太陽曬了一天，多熱啊！我家伢哪里睡得著！我就曉得那兩個不是好東西！你們也給我女一臺電風扇啰！不叫你去，你非要去！吃苦受罪，丟人現眼！罵來罵去，到最后媽媽不知道到底是在罵巴娃，還是罵四姨，或者她根本是在罵自己。就是因為自己沒用，因為自己家窮，因為從小自己不被爹娘看得起，嫁給了更窮的爸爸，做死都翻不了身。從始至終，巴娃都不敢抬頭、不敢回應，坐在灶下一塊包了黑漿的石墩子上，認真地添著柴火，看著火苗先是試探著舔舐著干柴，干柴無聲，火苗慢慢爬上身來，一寸一寸點燃了它，火苗借著灶底的風，全力鉆進干柴的身體、鉆進它的每一圈年輪、每一絲纖維，漸漸地，干柴全然打開了自己，釋放著自己的能量，它的樣貌也從樸素無華而變得全身通紅，高貴華美，像花一樣在深深的灶膛里綻放。那時，它是最美最有勁兒的時候，這時候能聽到媽媽甚至忘記了嘴里要咒罵的話語，而加快了手臂翻炒菜蔬的動作，鐵鍋鏟與鐵鍋發出激烈地碰撞，“镲镲镲”的聲音非常刺耳，但是其中包裹著正在熱油里舞蹈著的柔軟的粗茶淡飯。媽媽的脾氣不好，愛罵人，但是媽媽爆炒出來的菜很好吃，一盤簡單的炒青菜也能非常下飯，夾一根青菜鋪在飯上，再用筷子兩頭一夾，一根菜裹住一口飯，一青二白，送進嘴里，有油有鹽，噴香無比。以致于，許多年以后，巴娃還保留著這樣子吃青菜配米飯的習慣，還快活地戲稱為“筷頭壽司”，一邊吃一邊玩，總能很快地消滅掉一大碗米飯，心滿意足。
巴娃被菜籽油的香氣和新鮮的炒菜撩撥得饑腸轆轆，一天的奔波已經讓身體被掏空，媽媽卻還沒有發泄完她的怒火，一瓢涼水舀進鍋里，鍋鏟鏟三鏟，抹布繞一圈，洗鍋水舀進泔水桶的時候猛烈而速度，濺得到處都是，仿佛要把所有不快都舀掉，一邊舀還一邊嗔罵：“唉，我家女跑那么遠，從江南到江北，一個人吃了那么多的苦，你一個做姨娘的，就三百塊錢給打發了，我家缺你三百塊錢用，想想真是氣人。”
巴娃想要說點啥，但是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也沒有力氣去說，只得繼續埋頭去看灶膛里的火，干柴“啪”從中斷裂，軟軟地趴在了灶底，再不是開始周挺的姿容，巴娃眼見趕緊又添了一根新的柴火進去，火苗發現了它，重新上演追逐的戲碼。慢慢地，干柴越變越小，越來越暗，成為幾粒火炭，最終燒成灰，消失在灶膛，落進下一層的灰爐，不知去向。這是一段樹最后的歸途。巴娃想著，心里竟然有一些難過。
終于，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媽媽把巴娃跟她講的在飯桌上再跟爸爸講了一遍，一家人圍繞著巴娃去江北這件事講了很久，仿佛這是一次不體面的出行，但是最后也終于有人講到了：巴娃，也還狠呢，一個人到了江北。這個人是爺爺。大家才突然覺得是這樣，這個家里還沒有人去過那里，沒有人跑過這門親，媽媽去過卻沒有任何印象，只是在很小的時候，跟著自己的娘去過一次，已經不記得了。所以，某種角度下，巴娃這一次出行也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事情終于走向了巴娃不可預知的好方向。
大家吃罷，巴娃幫著媽媽收拾的碗筷的時候，跟媽媽商量：“媽媽，我頭發長了，我明天想上街剃頭。”
“么事啊？”媽媽有些詫異，這么多年，媽媽最看不慣的就是巴娃的長頭發，她自己永遠短發利落，覺得長頭發礙事，耽誤干活，還浪費洗發水，但是扭不過巴娃，還有巴娃爸，不僅支持巴娃留辮子，還經常幫著姑娘洗頭，媽媽自知反對是沒戲了。但是沒想到，巴娃竟然主動提到上街剃頭。媽媽睜著她的眼睛，看著巴娃，想從巴娃忙碌的身影當中找到答案，或許在某種粗劣的母愛里，媽媽也洞悉到：自己嘴里的傻女受到了傷害。
所以，當聽到巴娃說：我看電視上演小燕子的那個演員就是剪的碎發，現在流行，我也想剪。
“剪就剪吧，明天我陪你去。”媽媽痛快地回答。
一夜無話。燈一關，不一會兒，夜色里就響起了爸爸媽媽此起彼伏的呼嚕聲，與電風扇的呼呼聲與吱吱呀呀轉頭的聲音相呼應，巴娃身體很累，眼睛也很累，但是云里霧里，竟然折騰了很久，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夢里也是水里、車上，累得緊！
第二天一早，媽媽說話算話，吃罷早飯，放下忙不完的活計，換了一身干凈衣裳真的帶著巴娃上街剃頭了，在小小的理發店里，一個師傅兩面鏡子三把椅子，巴娃跟媽媽各坐一把，師傅問清需求，巴娃一頭漂亮而柔美的秀發就被緊緊地抓在了手里，師傅還眼羨地說：喲，這把子好頭發，至少能賣到一百塊。媽媽很高興，用從巴娃頭上取下的橡皮筋小心地捆扎好。
只有巴娃心里一空，仿佛堅持了多年的某個東西快要、或者說已經在失去。
師傅手藝很好，不一會兒功夫，巴娃瞧見鏡子里的已經不是自己。雖然還是那張圓圓的臉，大大的眼，飽滿的唇，還是那五官可人的姑娘，卻因為一頭刻意做得凌亂的短發，而變得不再熟悉。對于流行，巴娃從來沒有太大的興趣。她只是找了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罷了。從“頭”開始，無論是求學，還是種地，不都得從“頭”開始嗎，巴娃這樣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