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巴娃繼續跟中士通信。
巴娃跟中士講述自己學習中的點點滴滴,語文覺得越來越簡單,數學也在蔫老師的帶領下慢慢找到感覺,政史地總結出了一點答題模型,最難的還是英語,不認識的單詞語法太多,一篇閱讀理解尤其是完形填空,仿佛在看天書。
無論講什么,中士都會耐心地回復,巴娃覺得中士的書信回復得越來越快,仿佛知道自己會寫什么一樣,中士總是能精準地告訴巴娃應該怎么調適自己的心情,如何應對學習中的困難,甚至有那么幾次,巴娃受到了格外的優待。
一天晚自習,老班謝把巴娃輕聲喚到教室外面,高三的晚自習真的很安靜,仿佛頭頂的白熾燈發射光的聲音都能被聽見,是“滋滋”,后座男生打完球的腳臭味發出的是“絲絲”聲,女孩子們被燒腦的數學題折磨的,是輕聲的“嗚嗚”,整個教室安靜的可怕。
“巴娃同學,”老謝的招手就是海嘯了,“你出來一下。”
巴娃有些煩躁,覺得耽誤事兒,巴娃不喜歡老謝,可能是習慣了老李,可是老李去帶了理科班,而這恰恰證明老李更厲害,學校有更重視理科生的傳統。還可能是老謝講課時的“嗯呢吧”,他好像對哪個知識點都無法做到一定、確定以及肯定,總是大概、也許和差不多。講試卷時,常常叫人聽得云里霧里。
但是站起身的那一刻,一股熱流流經大腿根的時刻,有些麻,也有些舒服,巴娃坐得太久了,已經四個多小時了吧,能找個理由站起身活動一下,身體的感覺還是好的。邁開步子,上來不太適應,但是走到教室門口,就又舒服了。巴娃問:“老師,您找我什么事?”
“最近學習,感覺怎么樣?”老謝關懷地問,看起來很溫柔,完全不似昨夜對待瓏和強的表現。
自古文科班出美女,巴娃長得也好,可是分科到了這個文科班,加上剪了頭發,一下子變得非常普通,這是巴娃樂意看到的,可以更加安靜地搞學習。但是來自老四班的瓏,卻因為清秀的長相,贏得了許多男生的青睞,齊臉兒的學生發,明明很普通,卻因良好的頭發質地,黑亮、飄逸、柔順,好看得緊,大大的眼睛里滿含著柔順之情,寬大的校服,卻掩藏不住高挑裊娜的身條,是低調的美人骨相。
偏偏這樣一個小美女,每天只是跟強膩歪在一起,強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不怎么需要學習的樣子。早讀的時候,他總在操場上訓練;下午,他也在訓練;大家吃飯的時候,他在訓練;上晚自習,他還在訓練;晨風里,夕陽下,少年的影子總是在那里,風雨無阻。巴娃也常常在背誦政治歷史的時候,在演算疲累的時候,能夠抬眼看見那個失去了雙臂的少年一遍一遍奔跑的樣子,他伏在地上練習腰背力量的時候,首尾往上翹,巴娃也曾看得入迷,心里想著,這個動作他做起來感覺更具備美與力量,完全沒有手臂向上的討巧之感。但是巴娃并不具備跟強走得更近的勇氣,同學一看,兩人幾乎沒有說過話。但是,瓏不一樣,只要強在教室里,下了課,瓏就會去找他。
不多久,教室里就對他倆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說他倆談戀愛了。
巴娃有些震驚,覺得瓏的選擇,很,說不出的感覺,但是想想強,又覺得很美好,強長相帥氣,堅毅頑強,二人如果真的是一對兒,他們之間除了差一雙胳膊,其他真的都挺般配。巴娃不予置否。
流言很快傳到了老謝的耳朵里,站在寂靜的走廊里,巴娃,包括教室里,甚至整層樓的所有教室里的所有人,應該都聽到了那些狠毒的話語:
“你,瓏,就這么想嫁人啊,你不知道什么時候啊,要高考啊,你天天跟他在一起混什么?就算,你要找男的,你也找一個正常的,對吧!”
“我沒有,”瓏辯解,“我只是幫他……”
“幫幫幫!他需要你幫什么?他的胳膊四歲就沒了,他需要你幫什么,你管好你自己,不要沒事到處發騷。”
……
瓏回教室,經過講臺的時候,巴娃看見她隨著走動飄動的秀發里藏著一雙眼圈,紅紅的,不知道老謝是棒打鴛鴦,還是毀了一份至真至純的友情。
等強再出去的時候,我們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
“你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啊?你何德何能,喜歡人家瓏?你有什么資格,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是殘疾嗎?你覺得她可能跟你好嗎?”
不知道老謝罵了多少句,但是從始至終,沒有人聽到強的一句回應。等老謝“教育”完了,強托著自己的兩段胳膊根兒,面無表情地回到座位上。那一夜,所有人的心里都對老謝生起不太快活的情緒。但,老謝的“教育”無疑是有效的,后面再看不見瓏主動去找強玩幫他帶飯打水,也看不見兩人有說有笑的情景了,更看不見瓏趴在窗口癡癡地看強跑步的畫面了。瓏仿佛換了一個人,只是每天低著頭,來來去去,不跟任何一個人講話,除了學習,還是學習。強呢,也自動地回避著瓏,他除了聽幾堂正課,剩下的時間都在操場上揮灑著汗水,從不停歇。
沒過多久,班里傳出強獲得全市青少年殘疾人運動會一等獎,再后來,又傳出強獲得了全市青少年書畫大賽一等獎。每次好消息傳來,都仿佛一顆石子丟進平靜的湖面,引起一陣騷亂,但是很快又回復平靜。隨著高三進入倒計時,大家慢慢忘記了他們那一對小人兒,仿佛瓏也忘記了強,后來大家都不太記得強之后還有沒有回到校園。畢業前夕,巴娃在撒出去的畢業同學錄上也看到了強的留言: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許是多年之后,巴娃才在媒體平臺得知了強的更多信息,“中國傳媒大學”“斷臂卡卡”“跆拳道黑帶選手”“北京奧運會火炬手”“知名畫家高徒”“四十歲研究生”等等,一次回到家鄉開書畫展,巴娃才在畢業后第一次見到強,還是當年的模樣,但又已經不是原來的強了。筆觸遒勁,剛勁有力,擅畫雪竹,托物言志。他的作品是頑強不息的象征,他又何嘗不是。
可惜老謝看不到這些了,他在帶完巴娃那一屆之后沒幾年便因病離世。
如果在不懂永別為何物的年齡懂得珍惜,那些陪著大家奮斗的日子,大家可能對老謝好一點吧!那天晚上的巴娃除外。
當聽到老謝對自己的關懷,巴娃別扭的態度緩和了一點,點頭道:“還好!”
“好好干,張偉跟我講了你的情況,你如果有什么困難,可以找我,我來找找學校。”老謝由衷地說。
我很震驚,原來中士跟老師認識,但轉念一想,也對,他是周邊縣城里長大的孩子,也是這個學校畢業的,認識些人,應該正常吧!巴娃把目光瞥向樓下的校園灌木,教學樓的燈光照亮了樹的一邊,給予它們半明半昧的環境,而巴娃此刻正處在光明里。
后來的日子平靜而充實,巴娃不再關心堯河里的水是漲是落,不再理會天邊的云是卷是舒,也不關心同桌家里的狗狗貓貓有沒有發情,因為一直以來逗比的同桌世子也沒有心思再跟巴娃講這些了。大家每天只是埋著頭刷題刷題刷題,在成為小鎮做題家的路上披荊斬棘,任何成為“家”的路都不好走。
這個過程中,又有同學相繼離開教室,走向社會那個更加廣闊的天地,巴娃不知道那個天地里有什么,只知道學校這個小天地里有自己留戀的所有東西。他們統稱為知識、青春、未來。每每學得累了的時候,巴娃就會回頭看看強空了的座位,想想他一定在某些地方付出比大家更多的汗水,也索取比別人更加了不起的成就,巴娃就覺得重新有了力量。還有燕子,巴娃猜想著,未來的某一天,她會成為某個大明星,她的歌聲會唱遍家喻戶曉。還有永遠坐在教室最前排的優等生瑤與松。
瑤來自初中部,因為中考考了重點高中的分數,被母校用免除學費和考上大學獎勵的方式留了下來,有時候巴娃想,他的父母是不是也選擇了一條錯誤的道路。一次值日,巴娃在他的座位上看到了一行字:狼來了!!!不同于其他同學模仿魯迅先生都寫個“早”字。巴娃好奇,巴巴兒而恭敬地去問他什么意思,他冷冷地回復了一句:就是字面意思。明顯生人勿近。幸好,他的同桌松是一個可愛的熱心腸,當年以與重點高中兩分之差的成績考進這所普高,所以算優等生。松笑瞇瞇地問巴娃:
“你聽說過《狼來了》的故事嗎?”
“就是那個撒謊的牧羊小孩?”巴娃試探著猜。
“對啊,”松解釋,“他因為撒謊‘狼來了’,最后等狼真的來了,卻沒有村民再去幫他,結果他的羊都被咬死了。”
“所以呢?”
“所以‘狼來了’的意思是,瑤叫自己不要當一個撒謊的小孩。哈哈哈哈……”松笑得像一個彌勒佛。
巴娃也跟著傻樂,但是知道有些奇怪。
瑤一聽急了,見同桌瞎解讀他的座右銘。忙著開口:“不是這個意思。”
巴娃收住笑,看著他,等著他能說一說。
“這里的‘狼’,你們可以看成危險、機會、時間,等等,都行,反正就是要抓緊學習,光陰不等人。”
巴娃聽到瑤的話,心里“咯噔”一下,原來學霸的心里都在想著這些,所以才會像一臺永遠不知疲倦的發動機一樣不停在學習,明明高高在上,明明遠遠在前,卻從來不曾停止前進的步伐。反思自己,巴娃卻在常立志和立不了長志的糾纏中消磨自己,在長期性懈怠與間歇性努力中浪費了高中很多寶貴的時光,時至今日,離高考不過百天,想著還有那么多沒有背的單詞,沒弄懂的知識點就心慌慌。巴娃把這些想法寫進信里傾訴給中士哥哥,中士鼓勵她百日誓師,拼搏一把,青春無悔!
接下來的日子,巴娃已經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不分晝夜地干,晚自習時,一手能抓掉一把頭發,但是她沒有放在心上,只要感受不到痛苦就是幸福。直到她的頭越來越暈,眼睛越來越干澀,像久未下雨的土地干裂得苦不堪言,巴娃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可能出現了問題。
在去找老謝請假的時候,老謝用不友好地語氣表達了他的關心,“每天的洗臉巾用完,也洗洗,再晾晾。”
關鍵的時候,他真的受不了學生請假,別說一周,就是一天、一堂課都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