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謝先許了巴娃三天假,巴娃給爸爸打了電話,爸爸帶著巴娃到了縣中醫院檢查眼睛。
此時巴娃的眼睛已經腫得像燈泡,眼角分泌著黃色的眼屎,成天糊在眼睛上,手擦不干凈,迷著眼睛,看不清東西了。
醫生翻開巴娃的上下眼皮,輕描淡寫地建議:沙眼,要刮一下,嗯,還有結膜炎。
“那就搞嘛?!庇肋h老實的爸爸聽從醫生的建議。
巴娃被醫生帶到隔壁,做了簡單的處理,便開始實施所謂的“刮”處理。巴娃緊緊地閉上眼睛,但是被醫生狠狠地扒開眼皮,一雙眼睛,上下眼皮,都被扒開,巴娃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做到的,她已經用了最大的力氣將眼睛閉緊了,可還是感覺到眼皮被翻開暴露在空氣下,冰涼干澀感傳導過來,一把鑷子,巴娃想象是媽媽給鴨子拔毛的那種,對著眼皮的某處,一下子夾住,然后一扯,巴娃一驚,有一點痛,但是對于健康的渴求占了上風,她覺得有一些爽,一下一下,她在想象醫生正在把所有長在眼睛里不好的東西拔掉,拔掉就好了。這種治療應該很解壓吧,巴娃替醫生想到。
整個操作過程,時間并不長,等到所有的夾完,醫生往眼睛里滋了一些藥水,又給巴娃的眼睛打上紗布,開了一些藥,巴娃便摸索著跟著爸爸回家,臨行前,醫生叮囑:以后多吃一點胡蘿卜炒精肉,對眼睛好。巴娃聽到了這句話,卻沒聽到爸爸應聲。
一路無話,回到家里,巴娃最終還是把假補請到七天,七天之后巴娃才對著鏡子緩緩睜開眼睛,好可怕!鏡子里的巴娃好像已經變了樣兒,整個人面色蠟黃,眼睛腫得像銅鈴,微微能睜開縫隙里,看到了血絲,還有發青的眼白,圍繞在瞳孔周圍,特別的詭異。巴娃心里涌起一陣難過,回到家幾天并沒有吃到胡蘿卜炒肉,看著自己的眼睛,想著可能永遠變成這樣子的擔心,巴娃鼓起勇氣,跟媽媽說:
“媽媽,醫生說我的眼睛,要多吃胡蘿卜炒肉?!?/p>
“胡蘿卜都種不出來,哪有錢買肉吃哦!”媽媽的拒絕干脆而直接,也徹底斷了巴娃的念想。這種無望而望的訴求,不用說,只消看,就能知道是多絕望。巴娃沒有想吃,只是覺得眼睛生病了,要遵醫囑。雖然沒有胡蘿卜炒肉,但是好在菜園里新鮮的菜蔬,加上充足的睡眠,一天一天巴娃的眼睛還是慢慢康復了。
返校那一天,媽媽破天荒地叮囑了一句:“要是身體扛不住,也去輸點營養液。”
巴娃好像重新拿到了底牌,出發了。
回到學校,又進入拼命的階段,一不小心又落了一周的課,不過老師已經不再管大家是否上課,上幾堂課,上課干什么了。就像凱,下課打球,上課睡覺,但他沒有落下過一天,哪怕一堂的課,他每天到點到,到點走,是認真上學的樣子。
這天,憨咧咧的凱找到巴娃,跟巴娃要了一張大頭貼。
“干嘛?”巴娃沒好氣地問,同是老一班并過來的,說話隨意且暴力。
“給我一張留個紀念。”凱嘻皮笑臉地說。
巴娃返回座位,從文具盒里拿出一張近照,黑白一寸,短頭發,瞇著眼,沒有任何表情,這張照片是巴娃有史以來也是之后,拍得最丑的一張證件照。真是熟啊,就那么大咧咧地送給了凱。
凱仔細端詳,很給面子地評價:“哎,真是美人啊,眼睛不好,還是那么好看。病美人嘛!”
巴娃白了凱一眼,回到座位的時候,她再拿起一張重新端詳自己只瞟過一眼的寸照,眼神迷離,表情淡然,果然有一種獨特的美感,不同于以往自己對鏡頭的討好樣子。聽到凱的話,巴娃的心情突然像枯燥的生活里照進了一道光,變得明艷許多。
后來,凱再來找巴娃玩,也不再很疏離了,這是同班三年,到最后一段時間才玩到一起的緣分。凱是一個很可愛的男孩子,沒什么心思,也愛開一些不真不假的玩笑,比如讓巴娃當他的女朋友,但是說完就忘,轉身又抱著籃球去練投籃了,他好像很愛打球,一直在練習,可惜高三的同學們,要么在學,要么回家,各個父母是不會養著一個閑人在學校里混的,他的父母好像是例外,也或許是他欺瞞得很好。
這個玩世不恭的家伙,在巴娃畢業后還換了一個重點高中復讀了一年,最終也只是走了一個很普通的大專院校,畢業二十多年后的同學聚會,靈動如斯的凱,是巴娃參加同學聚會的理由之一,倆人還曾經在一個城市交叉過一段時間,然而,再見卻是物是人非,凱變得很胖,曾經那頭洋溢著青春朝氣的自然卷現在已經油膩膩地頂在頭上,顯得凌亂而難看,瓜子臉下堆起的雙下巴足以眼見這些年他吃下了多少塵土與風霜,最可怕的是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已經明顯呆滯無神。說歲月是一把殺豬刀,不如說是一把豬飼料,豐富了閱歷,也豐滿了肉體,更萎靡了精神。有些人只是一道光,轉眼就過去,再也找不見,看見他的那一瞬,就是你眼里他的高光時刻。
突然有一天,巴娃寫作業猛然抬頭,看見同桌世子的頭上有一根白頭發,正準備嘲笑她一番,就像她經常嘲笑巴娃變胖一樣去嘲笑她老了。但是,定睛一看,不止一根,還有一根、兩根、三根……從沒注意,她的頭上竟然有許多白頭發。巴娃看得有些愣神,那些白頭發隨著世子寫作業的手臂,在空中一抖一抖的,巴娃的注視吸引了世子的注意,她側過臉,一如既往地兇巴巴地問:
“巴孬子,你不寫作業,在干嘛?是被我帥到了,還是要對我施法?。俊?/p>
巴娃想笑,卻眼圈紅了。伸出手去摸她的頭發,這很不禮貌,但是沒忍住,“你怎么長了那么多白頭發?”
世子用手一擋,笑著罵:“你這人有意思啊,干嘛干嘛?!”
“什么時候長的?”巴娃為自己才發現感到愧疚。
“就這幾個月長,”世子輕飄飄地說,“這天天作業多的,壓力大的,誰還不發生點化學反應?哈哈哈。”她沒心沒肺地笑起來,催促巴娃道:“趕緊寫作業!別看了啊!”用手一指巴娃兇兇地手勢威脅。
巴娃想著“化學反應”,竟然“噗嗤”笑了起來。
“是吧,好笑吧,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既變胖了,上次眼睛不還折騰你一回,我這算好的,不痛不癢不用請假……”世子手在奮筆疾書,頭也不抬地說道。
巴娃開始寫作業,心里卻黯然:自己何止變胖,何止眼睛不舒服,到現在眼睛也是眼藥水保著,還加了頭暈,經常頭暈,寫一陣作業,抬眼就暈。巴娃常常黯淡地想,自己能不能堅持到高考。
巴娃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講起自己頭暈的事實,只是在堅持。一天早操開始,巴娃一起身,瞬間覺得天旋地轉,差點沒有站穩,胃里翻江倒海,惡心不已。世子一把扶住,詢問有沒有事。巴娃擺手,才支撐著虛弱的身體走出了教室,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堅持下來的,樓道里一陣微弱的風,都仿佛能把巴娃吞沒,巴娃到此刻真的能理解林黛玉的苦楚,弱不禁風,是真的存在!而且這種感覺并不好受。
發暈的狀態,持續了幾天,而且要命的是,虛得緊卻睡不著,常常半夜時分,輾轉反側,想得特別多,也不知道想了啥。一閉上眼,就是各種過去、現在、未來,眼睛睜不開,閉得也很累。眉間有一股力量像繩索一樣系著眉、眼與大腦。巴娃完全放松不下來。當吃飯和睡覺都需要力氣的時候,巴娃終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巴娃應該是生病了。
她跑到學校附近的小診所,搖搖晃晃,看到很多人在輸液。
只一眼,醫生便瞧清楚了巴娃所患病癥,安排她去輸液;
只一眼,巴娃便瞧清楚了同學所到之數,大家低下了頭。
原來,很多人都來診所輸營養液,看著液體一點一滴落入身體不知名的海,巴娃的心里得到了些許慰藉,只要打了營養液,自己就不會再暈了。但是巨大的時間空洞,也叫巴娃由沒有帶作業的懊惱不已,轉而胡思亂想,這一瓶清得跟水一樣的藥水真的很有營養嗎,比熬得香濃的魚湯還有營養?媽媽過年燉得魚湯是真的香啊,喝下滿滿一大碗,再就著幾塊放了辣椒醬的蘿卜,幾消幾口就能吞下肚子里,媽媽喜歡在煮魚的時候放蘿卜和辣椒醬,蘿卜煮得軟爛,那個湯直接喝,很香,泡上飯,很下飯。還有一道燉肉,一整塊五花肉,肥厚精薄,倒扣在一個深碗里,加上白糖,在鍋里一直燉一直燉,直燉到勺子能輕輕地舀起來,舀一勺放進嘴里,真是既軟糯又甜蜜。巴娃想得太多,不自覺都咽了幾口口水。營養液打進身體里,絲毫不頂餓,還是暈乎乎的,肚子里也在唱著空城記。確實,到了飯點,巴娃抬頭看了一眼營養液,想著它的構成部分,想著醫生會不會直接給掛的清水。
迷迷糊糊中,巴娃終于結束了一個多小時的戰斗。
飛也似的跑回小飯館,好在老板給巴娃留了一些飯菜湯底子,因為是最后一個吃飯的同學了,打菜盆子里的菜湯都歸了巴娃,巴娃直接用那湯泡了兩大碗飯,飯鍋也見了底。直到這時,巴娃才覺得魂又附回身體,整個人有了力量,舒暢了許多。不是一頓不吃餓得慌,而且一頓吃晚了都餓得慌。巴娃快速回到教室,遠遠地仿佛感到有一雙眼睛在看著自己,但不清楚是誰,也不知道來自哪個角落。巴娃總能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并對此很靈敏。
終于在第二天輸液的時候,巴娃弄清楚了是誰注意到了自己。教室里坐在斜后方的男生達。這一天,巴娃很有心地帶了書本和功課,一只手臂在輸液確實不妨礙寫作業或者是背書。巴娃跟其他同學一樣,待護士把針扎好,就埋下頭去,開始演算習題。遇到很難的時候,就先空著,這是老師講以及自己不得已總結出來的方法,不空著,還能怎么地呢。正當巴娃準備合上書本的時候,達的聲音從教室同樣的側后方傳過來:
“那道題,我會,”達笑瞇瞇地說,“我可以教你?!?/p>
“啊,是你,達?”巴娃與達不熟,那個重新整合的高三文科班,屬于錯誤的時間一群錯誤的人聚集在了一起,老師們巴不得大家伙都不認識最好。大家相互認識的方法只有靠一門科一門科老師的課堂提問。
“是我。我跟你講講吧!”達很積極。
“嗯,好,”巴娃有些高興,輸液的時候還能搞懂不會的題。
達一只手留在自己的輸液椅子上,另一只手引著頭伸向巴娃的身邊,巴娃用沒有輸液的手舉扶著作業本,側著身子,也往后擰著頭,只為能看清題目,由著達講解題目。兩個人的姿勢都很奇怪,但達講得很細致,聲音輕柔,緩緩而發,不知道是因為身體不舒服而沒有力氣,還是因為他說話就是這個聲音,巴娃聽得很認真,很快就弄懂了題目。巴娃表示了真誠地感謝,達讓巴娃自己再演算一遍,巴娃做到了,高興地回過頭匯報,達也開心地笑了,一雙銀邊的眼鏡后面雙眼閃亮。后面兩人又講了幾道題,因為講題的緣故,這一天的輸液時間過得尤其快。
明明一起輸完的,但是兩位“病友”還是選擇了一前一后回了校園,各自走進教室,但是從此,巴娃的后背上便多長出了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安靜而明亮。
第三天兩人又同時出現在了小診所,這一次,他們并排坐在一起,還在一起講題,有時候也相互查一下背書,因為有心,兩個人同時選擇在不靠近對方的手臂上扎了針。達,是一個真的溫柔的男孩子,皮膚白晳,頭骨和面相都顯小,就像一名小學生,但是細細長長的身高和粗大而修長的手指出賣了他的年齡,他已是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他手上的每一個骨節都略粗于手指,指向作業本上的題目,充滿力量,配合著清晰的思維和溫和的聲音,巴娃看到了一幅動人的圖畫,這個畫面專屬于這個樣子的少年。達把一滴風油精倒進水杯,然后一飲而盡,巴娃嚇得張大了嘴巴:這,這不是涂抹的東西嗎?你怎么吃了?
達看著巴娃,笑了:“你覺得是我傻,還是它也能吃呢?”
巴娃想了想,應該是能吃,但這一點真的是刷新了自己的認知。風油精,在自己家的使用僅限于被蚊蟲咬了,抹在那又痛又癢的腫包上的。
達笑得很爽朗,伸過頭,張開嘴,樂呵呵地哈氣,叫巴娃聞一聞,現在自己是不是很香。而且告訴巴娃,他現在不僅很香,而且頭腦特別清爽,舒服得很。達叫巴娃也試試,巴娃一直不敢試,一生也沒試,但是她會把這個提神醒腦的方法告訴給任何一個她認識的人。
一份純真的友情,并沒有因為輸液的結束就結束,而是延續了一段時間。就像開始一樣突如其來,結束得也莫名其妙,至少在巴娃看起來。
那一天,巴娃正在跟前面的呂說話,在說足球,呂是一個足球小子,說到開心處,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只是一個前仰后合的瞬間,巴娃的余光瞧見了那雙銀邊眼鏡后的眸子,它們黑白明亮,明亮亮地,一動不動,仿佛在思索著什么。那種靜止,巴娃卻看到了地動山搖。下課后,巴娃去找達,達微笑著說了一句話:你,對誰,都挺好!
巴娃不傻,一句看似的好話,卻叫巴娃聽出了“水性楊花”的味道。
“我沒有對誰都好,”巴娃想說,“我也沒有對誰不好……”但最終什么也沒說出口,把同樣山崩地裂的靜止還給了達,然后憨憨一笑地轉身離去。只是一轉身,達像遁了形,教室里、操場上、校園任何角落里……第二天、第二個月、第二十年后……巴娃再也沒有見過達的身影,再也沒有聽到過達的任何消息,眼睛和大腦就這樣做了某種神秘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