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永遠是青春時節(jié)里最靚麗的一道風景，對于巴娃更是如此。

有那樣一個女孩，她像穿繩一樣輕飄飄地貫穿了巴娃的整個高中時代，甚至一生。她叫阿芳。一名長相普通，成績平平的女生。

從高一入學第一天就和巴娃結(jié)下了友好的情誼。后續(xù)的日子，兩個人幾乎講述了彼此的前十五年，彌補了一生的不足。那些個，或迷茫、或奮斗、或朦朧、或覺醒的日子里，對方都有參與。

阿芳知道帝鬼與阿財，知道成與亮，甚至知道中士，以及巴娃未來的夫君。不僅如此，阿芳還曉得巴娃成長中每一段心路歷程，除了各自漂泊后的歲月，可貴的是而立之年情弦又續(xù)。

兩人都來自老一班，又因理科不理想共同進了文科班，坐了前后桌。阿芳家里也是一兒一女，上頭有一個哥哥，但同一個地方的特點決定了，她不會因為是家里那個小的，而被父母要求哥哥：妹妹小，讓著妹妹。他們家重男輕女同樣厲害。從小父母就對哥哥嬌生慣養(yǎng)，不學無術，阿芳是撿了漏才得以上到高中，讀到大學。巴娃是立了軍令狀，只要弟弟考上高中，立馬輟學，把機會留給弟弟。長姐表態(tài)堅決，父母也不好說什么。而且，在巴娃徘徊著想要投靠四姨的時候，已經(jīng)給家里寫了一封信，要求弟弟收。

“老弟，中考在即，姐姐祝你加油，努力考一個好高中。你不用擔心家里負擔不起，只要你考上高中，哪怕是一個普高，姐姐也會棄學，出去打工，掙錢給你讀書的。老姐。”

后來巴娃才知道，信到的時候，弟弟已經(jīng)放棄中考，正在辦理退學，不顧父母相勸，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學堂。信是爸爸收到的。所以，等到巴娃從漁江回家的時候，弟弟已經(jīng)師從一位瓦匠，前往發(fā)達地區(qū)，開始了打工生涯。這份巧合，也是巴娃能夠順利進入高三的重要原因。

類似的成長經(jīng)歷，讓兩個女孩不自覺地走到一起。同一個宿舍三年，同一個班級三年，前后桌三年，甚至旗鼓相當?shù)拿稳辍？赡茉诖蠖鄶?shù)的時候，阿芳的名次還略略勝于巴娃一些；巴娃皮膚更白皙，五官更端正，男孩子更青睞，這讓阿芳有些羨慕。但是阿芳飽滿的身材包裹在寬大的校服里，須得一個真正愛他惜他的男孩才能配得上。巴娃這樣想。

一起吃飯，一起洗澡，頭對頭睡覺，一起上課，一起散步，岸對岸背書，堯河邊肩并肩努力的時光和傾訴的悄悄話成為兩人永遠美好的回憶。

堯河里的水漲起來了，河對岸漫山遍野的映山紅落了，整座山顯得郁郁蔥蔥，遠方傳來杜鵑鳥“布谷布谷”的聲聲啼叫。不一些日子，巴娃知道，爸爸媽媽開始抬著一張超大的油紙，鋪向田野，菜籽被收割，已經(jīng)在陽光下曬得焦脆，只等媽媽的雙手把它們碾得更碎，碎成一粒一粒的小黑點兒，和著稀碎的殼，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媽媽再用篩子一篩一篩地篩出菜籽來，媽媽跪在大油紙上，腰身挺直，雙手抱著篩子均勻地擺動，黑亮如蠶種的菜籽便紛紛落下，向四周滾將開去，但不平坦的田野和大油紙會盡快收攏起它們，成為一小堆蠶沙似的小山匍匐在媽媽的雙膝之下。印象中，巴娃一直覺得此情此景像一幅畫，畫中的母親鼻頭黑黑，黑黃的臉龐里還透著紅暈，她專注而堅持，美得不可勝收。不知道爸爸有沒有看見這樣子美的媽媽。收獲把媽媽與大地焊接在一起。巴娃也很奇怪，那么小的菜籽里怎么能榨出那么多而亮的菜籽油，媽媽淡定地說：多嘛。言語里滿是自豪。

菜籽是家里一年吃菜的需要，豐收的時候，還能用它換到一份收入。家里一個月吃不到一次肉食，孩子大人肚子里的油花花全靠媽媽一勺子油、一鏟子菜炒出來，才得以維系生命基本。對于菜籽，巴娃有深深地感念之情。深秋時節(jié)在媽媽后退的蹲步中一棵一棵栽進田野，冬季的油菜苗頂著白雪依偎著大地非常可愛，春季的油菜花美化了不常回家的學子的眼，夏季未央就收獲了沉重的菜籽滋養(yǎng)一家人，它那么重要，卻是巴娃從小到大鄉(xiāng)村勞作中不曾染指半點的一項家作物。

有時候，巴娃也與阿芳分享精神世界里那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想，有對鄉(xiāng)村田野的熱愛，有對父母雙親的愧欠，同時又矛盾著他們對于自己身為女兒身的輕視與漠然。

時光荏苒，當?shù)谝宦曄s鳴攜著江南的熾熱喊進校園的時候，高考倒計時也接近了尾聲。

宿舍里，校園里，常常見各種農(nóng)村人的身影，他們雖然都是頭發(fā)凌亂，面龐黢黑，但是看得出來，每個人都穿了一身干凈齊整的衣裳，高高卷起的新衣袖管與黑紅粗咧的胳膊碰在一起，顯得突兀而有一點點滑稽。但是為了見自己的兒女，為了把自己用那樣的雙手從地里刨出來的收入換成的幾張票子送到孩子稚嫩而漂亮的手里，他們個個顯得精神抖擻，笑意盈盈，盡量給已經(jīng)初懂人世的子女們以輕松的樣子，鼓勵他們吃好喝好，好好高考。

看著宿舍里的爸爸媽媽們大包小包送來的吃食與叮囑，包括阿芳的媽媽也來了。巴娃有些難過，心想：自己能讀到高三已經(jīng)是奢望，爸爸媽媽怎么可能來送考。腦子想得明白，但是心情還是不由得低落，低落，低落。阿芳媽來的那一天，巴娃一個人去的教室，一個人去吃的飯，一個人去河邊背的書。即便收到了中士的信，看著字字鏗鏘的祝福，也覺蒼白，落落寡歡。在大事面前，誰也無法言說親情的力量。

幸福來得太突然，沒過兩天，巴娃剛回教室，就聽到阿芳嚷嚷：巴娃，你看誰來了！激動之情，無以言表。她懂得這個時候，巴娃的心思。

站在宿舍門口看見媽媽從校門口遠遠走來的身影，巴娃已經(jīng)想要哭出來，她忙著追出去，高高興興地把媽媽迎回了宿舍。媽媽也穿著干凈的衣裳，雖然炎熱天氣，但是長褂長褲齊齊整整。媽媽局促地坐在巴娃下鋪姑娘的床上。從帶來的包裹里掏出了一瓶醬菜、一瓶通紅的辣椒醬、一瓶酸黃瓜，并叮囑巴娃先吃黃瓜，腌得時間短，巴娃高高興興地往自己的小桌洞里搬，最后，還看到了什么？兩顆大大的紅石榴。媽媽興致高昂地說：出車站的時候，看見有人賣，想著你也沒吃過，就買了兩個給你。巴娃如獲至寶，紅紅的石榴，又大又飽滿，那開口處像小姑娘的笑起來俏皮嘴，嘟嘟著，肚子里的籽兒快要脹破了一般。巴娃一手一個抱在懷里，滿眼地喜悅，還有對媽媽的感激之情。

已是中午，巴娃帶媽媽去食堂吃飯，穿過圖書館的小巷的時候，巴娃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媽媽的腿有點跛，忙問：媽媽，你的腳怎么了？

“沒什么事，”媽媽不當回事地說，“你爸在磚廠，這一陣子忙，我上次扛谷包的時候，扭了一下。”巴娃心下一沉，一股酸澀涌上心頭，這種感覺就像心靈深處有一口酸井，時不時地，就會冒出苦澀的水，然后水漫心山。那是巴娃整個生命的底色。

“怎么能不要緊呢？”巴娃趕快攙起媽媽，“你有沒有找醫(yī)生看一下。”

“我跟你講哦，”媽媽卻是很快活地告訴巴娃，“你知道我今年早稻收了多少糧食嗎，你知道又賣了多少錢嗎？”

巴娃不知道。

媽媽悄悄地伸出一根手指頭，然后神秘地告訴巴娃：“一千塊錢，賣了一千塊錢啊！多好的兆頭。”

巴娃不知道什么好兆頭，但是看著媽媽常年勞作而養(yǎng)成的嚴肅表情后，竟然露出這么快活的神情卻是難得一見，母女連心，也就跟著特別高興起來。

倆人吃完午飯，巴娃送媽媽離開。臨時前，媽媽找巴娃要了她的身份證，說要回家用一下。巴娃一時不解，只是告訴媽媽：你用多長時間，我考試的時候，是要用身份證的。

“知道，放心。”媽媽接過巴娃的身份證，踏上了歸家的汽車。

巴娃回到宿舍，抱著兩個紅石榴，開心地看著，舍不得吃，一邊是幸福得要溢出來的眩暈，一邊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午覺的焦灼。輾轉(zhuǎn)反側(cè)一中午，巴娃把自己折騰得頭疼不已，回到教室，一下午的課也沒聽進去，說不出來的慌張感。終于在夕陽落山之前，巴娃的心情已經(jīng)由緊張升騰為氣憤了，她想得太多了，鈴聲一響就跑到電話亭，插卡往家里打了個電話，屋后的偉媽媽喊來的是爸爸。

“爸爸，你知道媽媽把我的身份證拿回家干什么嗎？”巴娃幾乎是質(zhì)問的語氣。

“嗯——”爸爸支吾，“我不曉得耶。”

“撒謊！”巴娃太了解這個老實的爸爸了，他害怕媽媽的時候就是這個慫樣子。“快說！”

但是，爸爸也怕自家半大的姑娘巴娃發(fā)瘋。“好像是辦什么證。”爸爸在電話那頭囁嚅著。

“辦什么證？”巴娃氣憤地追問。

“我不知道！”爸爸的聲音擲地有聲，這是真的不知道。

但是不巴娃必須利用好爸爸的軟弱，一句惡狠狠的話脫口而出：“爸爸，你給我聽好，如果你們膽敢用我的身份證做出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你就等著你沒養(yǎng)過這個女兒！”

不知道電話傳導的聲音是能強化，還是弱化巴娃此時此刻的情緒，巴娃說完，“砰”地一聲掛掉電話，氣得眼淚直流，卻一聲不吭。

第二天一早，巴娃就坐上車趕到了家，回家時，父母都下地了。巴娃翻箱倒柜，在他們喜歡放自認為重要的東西的床頭柜里，巴娃找到了自己的身份證。身份證黑白色，證件上那個圓圓臉的女孩，來自1982年的秋天，巴娃輕輕撫摸了一下，然后重重地呼了一口氣，有一種解救了她的釋懷。巴娃趕緊把證件放進口袋，只在關上抽屜的一瞬間，巴娃還看見了一張嶄新的墨綠色證件擺在身份證下方。拿起一看，《未婚人口流動證明》，什么東西？打開。里面赫然顯示的是跟巴娃身份證上一樣的照片。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看著身份證的女孩，那是一個正在準備高考的學生，可看著這張證件，它只是證明巴娃是一個黃花大姑娘，好恥辱啊！好恥辱啊！好恥辱啊！巴娃淚水決堤而出，壓抑著不能被發(fā)現(xiàn)的心靈劇痛，巴娃捂住嘴深深地抽泣。一邊哭一邊低聲喃喃：

“我不指望你們能去看我，像其他同學的家長鼓勵我，我也不指望自己能考得上，我只是希望把最后這一個多星期過完，好歹讓我參加高考。你們就這么迫不及待？！”

待平復心情，巴娃關上了抽屜，留下了媽媽苦心辦的證明。轉(zhuǎn)身離去。

五里山路，鎮(zhèn)上搭車，趕到縣城，搭上馬自達，回到學校，已經(jīng)是中午吃飯的時間了，巴娃沒有胃口，躺在床上，心里不是滋味，淚水流了又流。

看著放在枕頭旁邊的兩顆石榴，覺得特別諷刺，巴娃閉上了眼睛。她一粒也沒有吃，一是猜它是苦的，二是根本沒有時間，三是石榴涮肚子油水。巴娃又沒有勇氣把它們?nèi)舆M垃圾桶。于是那兩顆帶著母愛的石榴，最終徹底消失在了巴娃的世界，連巴娃自己也不知道把它們放到哪里去了。

七月流火。

巴娃的考場被分在了縣城邊的一座職高內(nèi)。前一天，巴娃一個人搭了一輛馬自達去看了考場；第二天，巴娃從從容容地去參加了考試，職高又怎樣，當作考場就是它的高光時刻。校門口人山人海，爸爸媽媽們、老師們、爺爺奶奶們……所有關心一座城的大人們，都擠在考場前翹首以盼，送考生們進去是手搭涼棚搖著蒲扇的樣子，巴娃考出來，他們還是這樣的姿態(tài)，仿佛沒有太動過。巴娃知道這一場聲勢浩大與自己無關，出了考場，側(cè)過人群，獨自鉆進停靠在路兩邊的隨便一輛馬自達，回到學校，飯也不怎么吃得下，想翻翻下午場的書也看不進去，躺在涼席上熱烘烘的睡不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宿舍里沒有人，大家都去住了帶著空調(diào)和父母的賓館，其實很安靜，但是巴娃反倒覺得睡不著，覺得吵鬧，窗外的熱流跟著蟬鳴一浪一浪地鉆到宿舍，鉆進巴娃的腦海。想著搖一搖手里的廣告小扇，一陣輕風過，確實舒服一些，想要睡覺手就不自覺地停了，一停下又熱醒了。

考試午休時間怎么這么長，還不如一頓考完，早考早結(jié)束，早考早解放。巴娃這樣想到。巴娃又開始嘗試前一天，宿舍姑娘們在聊的，如果中午睡不著，可以試著數(shù)星星，據(jù)說數(shù)到888顆的時候，就能睡著了。一顆星、兩顆星、三顆星……巴娃走神了，不知道數(shù)到了哪一顆，重新來，一顆星、兩顆星、三顆星……又忘記數(shù)到哪兒，那就從100開始吧，101顆星，102顆星、103顆星……天啊，下午的題會不會特別難？自己復習到的不考，專門考自己沒有復習到的，怎么辦？也不知道上午考得怎么樣？今年高考題算不算難呢？不算難，會不會分數(shù)特別高？……呀，剛剛數(shù)到哪兒了？巴娃快要崩潰了，覺得自己很沒用，連數(shù)數(shù)都不會，連數(shù)數(shù)都分心，還參加啥子高考嘛？！不知道爸媽知不知道今天高考，他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偷走了身份證……頭越來越昏，腦子越來越混亂，巴娃已經(jīng)從數(shù)星星想到了宇宙黑洞或者叫太陽黑子，這是她從班級男生嘴里聽到的詞匯，但是很確定，巴娃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睡覺。

可她明明很困！

那就只能很困地面對考試，連續(xù)三天，巴娃都在考試的亢奮與睡不著的焦慮當中浸泡著……

好歹，888顆星星數(shù)不好，三天卻是數(shù)得清。

巴娃終于完成了高考，只要參加了就算成功。年輕的巴娃第一次輕松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