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們陸陸續續離開了生活的三年校園，曾經嫌棄的宿舍、塵土飛揚的操場，以及覺得骯臟惡心的廁所，在離別的蟬聲里，都覺得可親可切起來。天氣越來越熱，灰騰騰的空氣里蕩漾著刺眼的光，灼得人睜不開眼。宿舍里一時間顯得很熱鬧，女孩們嘰嘰喳喳地說著各種自己好像在跟別人說的話：
這個盆，有人要嗎，只是有一點裂縫，誰要?。?/p>
沒人要，我也不要了，哎，有點可惜。
這些書怎么辦，你們是帶回家，還是賣了呀？
帶回家好重哦。
我帶回家，留作紀念吧！
巴娃也爬上爬下地收拾著，心里卻在思忖：
這些書沒必要帶回家了吧，媽媽不一定愿意收著它們，最終只會是塞進灶膛里作點火的材料，初中畢業的書一部分就進了灶間，一部分進了廁所，因為有了巴娃這個讀書伢，家里改掉了用破棉絮擦屁股的習慣，改為用紙。每一次上廁所，巴娃都心有戚戚地翻看著曾經朝夕相處的這些書籍和作業本，那是巴娃年輕的身影無數日夜伏案的伙伴，把書重讀一遍，把功課重看一遍，萬般不舍，腿都蹲麻，到屎拉完，還是狠心掑下一張，在手心揉皺。想到那些躲在臭氣烘烘的低矮茅房的時刻，巴娃有些不忍心。高中的課本與初中的還是不一樣的，傾注了巴娃更多更真的心血。
但是，自己能怎么處理呢？
把一本一本練習裝進蛇皮袋的時候，巴娃也仿佛把一片一片碎裂的青春裝進去，擠進舊課本的紙縫頁間，任其如廢品一般被擠壓、被占有、被無形。巴娃的心越來越空，空得想流淚，她著著室友都在忙著收拾自己簡單的行李，大家或被手頭的忙碌而帶動起歡躍的神情，或被即將分別的悲傷牽動起沉重的目光，亦或只是單單覺得萬般疲勞呀，呆呆地坐在床邊長吁短嘆。巴娃瞧見了這一切，也背負了這一切。她動作遲緩，卻不停止，她需要一些些活動來分散麻木又疲憊的心情。
哈，外面這是下雨了嗎？
走廊里有同學說道。大家抬眼去望，許多被撕碎的作業紙紛紛揚揚從樓上飄落，伴隨著釋放地呼喊：去你媽的，高考！再見吧，高中！一時間，遠處教學樓里，也響起了呼喊與尖叫，一本本功課從天而降，飄飄灑灑地被狠狠扔下樓下，那些內斂而被壓抑的青春在這一刻得到釋放，有的在喊高考終于過去了，有的在叫明天一定會更好，有的在哭未來在哪里……宿舍里一位女同學，也突然大哭起來，一邊哭，還一邊把收拾好的袋子拖到門口，書啊本兒啊一股腦兒地往外倒……一時間，嚶嚶的哭聲，沉重的嘆息回蕩在宿舍樓的每一個角落。巴娃的沉默震耳欲聾，她忍住了這一切，還是靜靜地收拾行囊，雖然她不知道收拾好之后往哪兒拿。
只有那一床睡了三年的破舊被子帶回家，媽媽會漿洗晾曬好，其他的都不會在意。
救星是那位腿部有一點殘疾的老婦女，她聞著一股財味兒貓進了校園，提著一個更大的蛇皮袋在宿舍門口探頭探腦，操著縣城關蹩腳的普通話問：
同學的書，不要了給我了吧！
拿去拿去。有同學收拾得不耐煩地道。
哎，好好好。她喜出望外。忙伸出那雙黑手準備撿。
哎哎哎，你不是收破爛的嗎，怎么能白撿呢？
你們不是不要了嗎？嘿嘿。她的臉上堆著對這些女高中生最后一絲壓榨一般，扯著厚臉皮笑。
大家都看得不舒服，一致要求過秤，給錢才給。
她眼睛滴溜溜一掃宿舍，竟然答應了。
巴娃很開心地跟大家一道把舊書舊本賣給了那位收破爛的殘疾婦女，那是她畢業后拿到手的第一筆錢，三大蛇皮袋，五塊錢。夠回家的車費，還能余下兩塊。巴娃真覺得這是一個最好的選擇了。扔，舍不得，留，傷心，這樣挺好，一張五塊的票子，攥在手里，輕輕的，也重重的。
收拾好一切，宿舍已經空空蕩蕩，除了已經有家長來接的同學，還有部分同學需要乘坐第二天一早的班車才能回。巴娃屬于后者。于是，巴娃度過了生命有史以來最無聊的一夜。
跟幾個要好的同學步行到城中心，逛夜景，吃東西，一邊走一邊看，仿佛是初到西來城的鄉巴佬。可不就是，巴娃所讀的高中在城郊，出來進去都是小馬自達駝著來往于車站。這城還是第一次逛呢，尤其是夜晚。到處亮堂堂的、熱鬧鬧的，滿眼是光，滿耳是聲，各種店鋪名發著光，飯店老板拉著招攬生意的小燈，滿耳是車聲、喇叭聲、人語聲。飯店門口，大路邊，人們揮舞著胳膊，吃著小龍蝦，喝著啤酒，空氣中散發著各種菜肴在熱油的激發下產生的香味，濃郁而熱烈，如同盛夏天氣路兩旁堆滿了殘羹剩飯的垃圾桶一樣熱情似火。還有露天的KTV，人們沿著堯河一字擺開，一家一家的露天歌廳，能同時播放著各種不同的歌曲，一塊錢就能唱上一支，每個人聲音都很大，希望能蓋過別家去。大家各唱各的，用最快活而熱烈的聲音唱，用最尖銳而妖嬈的聲音唱，用最顫抖而悲傷的聲音唱：
如果大海能夠換回曾經的愛——
深深太平洋底深深傷心——
一步踏錯步步錯，下海伴舞為了生活——
巴娃不會唱，但是巴娃很耳熟，現在只覺得他們唱得很奇怪，每一句唱出來都像他們光著膀子的啤酒肚，或是搽過粉的臉嗦完紅油小龍蝦后的嘴角。
同學凱在年輕的表現欲下，摸了摸口袋，像有女生在場必須投一個三分籃一樣，遞給了老板一塊錢，他高歌一曲《男人哭吧不是罪》，故作滄桑的聲音有些好笑，但是聲音真的很好聽，他昂著頭對著夜空，對著同行的幾位女同學，也對著歡快的堯河水，激情展現充滿生命力的歌喉，他對劉德華的刻意模仿讓喉嚨間的那一塊骨頭上下抖動，充滿可愛的誘惑。巴娃馬上轉了臉，臉上一熱，覺得自己看的不是地方。巴娃驚覺，自己的同學，也跟自己一樣，雖然還在一起玩鬧，但都已經跨過那個叫作成年分水嶺的年紀——十八歲。
那一夜，大家直唱到月色東斜，宿舍回不去了，昏沉的睡意砸向了西來城，也砸向了巴娃。世界慢慢靜了下來，露天KTV老板開始收攤兒，把拉成一大圈的燈條一小圈一小圈地纏在胳膊上；大排檔正在把廉價又輕便的白色塑料桌椅重疊，堆放在墻角；沿街的商店老板正一盞一盞地關掉街燈，留下店鋪名的光為這場夜做最后的堅守。所有人都拖著狂熱后的疲憊身體、頂著惺忪的眼睛，為黎明的到來清空、騰挪地方。巴娃坐在河堤的青草地上，露氣漸漸降下，濕了巴娃難得一穿的裙角，那是高二五四聯歡會時，班級女生表演一首歌伴舞時共同訂制的白色分體裙，通體潔白，特別飄逸，系一根紅色的絲巾，是當時所有女生夢想中自己成為公主的樣子。此時此刻，青草汁應是染了裙，困倦叫巴娃完全顧不得衣裳，她靜靜地躺在了河岸上，星夜為被，草地作席，枕著流水聲，任盛夏的晚風輕拂無夢的魂靈。夜色下的堯河依然靜謐又歡騰，它一刻不停，東流而去，帶走了一群少年縹緲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