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像流水一樣一直向前,不會因為誰的喜悅,或者誰的悲傷停滯不前。
現在的項目上有十幾位女員工,新畢業的年輕女同事每天嘰嘰喳喳,不停地有人喊“錢經理”“錢經理”,錢錦感覺自己在項目上成為王醫生當年的角色,鼓勵女孩子們好好工作,開心生活,更多的是安撫。
已經有七年項目工作經驗的錢錦,遇到了“史上最難纏工地代表”,每一次簽字都想方設法索取利益,吃喝唱歌都是小意思,全家外出旅游的各種發票都拿到項目上報銷。
錢錦因為現場土方開挖合同變更的事情急得嘴上長了一個大水泡。水泡磨破了兩個,工地代表林海明說什么不給簽字,理由是他心情不好。錢錦深深懷念南社高速公路的工地代表馬工,老頭每天坐在她的辦公室,邊與她和王醫生聊天,邊在各種文件上簽字。老先生多次教育錢錦:“你一個學中文的女孩子,在工地上只做打雜是沒有前途的,做技術工作有難度,你可以把合同管理做起來,將來做商務合同工作,也算是有業務傍身。”就是因為這番話,錢錦一邊做綜合辦的工作,一邊學習合同計量。最初的表格填報還是郭偉手把手教的。想到郭偉,心里疼了一下,如果郭偉還在,不會讓她這么為難,他們一定有了美好的生活。
錢錦想,泥人還有三分脾氣呢,再見到工地代表時,錢錦就沒那么客氣了。
林海明表明態度不給簽字后,錢錦說:“林代表,我已經找了你十幾趟了,請你講明白資料哪一條不符合要求。”
林海明把手放在錢錦的肩膀上:“只要你懂事,也不是不行,畢竟一千多萬的變更呢”。
錢錦后退一步:“請你放規矩點兒,我們按制度辦事,不要說其他的。”
林海明不以為意地說:“規矩是什么?規矩是需要的時候拿來用的借口。制度就更靈活了,可以根據需要改變,今天改成東,明天就可以改成西。你讓我簽字的資料不就是設計變更嗎?和我講規矩講制度?只能說你太幼稚了。”
走出工地代表的辦公室五十米后,錢錦把對話錄音發給了林海明,在下面留言:如果不按合同來,我就把這段錄音發到網上。
林海明氣得跳腳,他已經吃過一次網絡傳播的大虧,知道網絡的歷害,但他不甘心一點兒便宜沾不到,拿不到經濟上的回扣,他想沾錢錦的便宜。他給錢錦留言:“你陪我睡,我可以給你多簽一千萬元。”
事實說明這次是林海明幼稚了。當他看到聽到網絡上他的錄音和留言截屏鋪天蓋地時,氣得開著車在工地上到處找錢錦。
他沒有找到藏在砂石料廠營地的錢錦,投資公司領導找到了他,讓他回單位說明情況。
網上以“規矩事件”為標題的各類新聞、評論鋪天蓋地,轉發更是無法計數,很多施工單位推波助瀾,甚至有施工單位要贊助南新集團,一起把新聞影響力做得再大一些。
投資公司以“不撤掉網上的錄音內容施工單位就撤場”要挾吳心石,并要求南新集團公開在網上道歉,說明是林海明個人行為,不代表企業。投資公司沒想到,吳心石真的就組織項目人員設備準備撤場。
投資公司氣急敗壞,如果施工單位真的撤場,投資公司領導的椅子就得換人坐了。通知說要把南新集團列入黑名單,以后永遠不讓南新集團投標。吳心石嗤之以鼻:“就你們這賺不到錢的工程,老子干夠了,以后我拒絕投你們單位的標。”
投資公司專程來現場溝通協商的副總經理郭利名,在南社高速公路施工時是工地總代表,與吳心石打過交道,有深厚的感情基礎。當年泥石流事件時,項目主體已經完工,六位工地代表都調走了。他還代表投資公司專程到工地慰問過。都是未婚的年輕小伙子,追悼會上,家屬們失聲痛哭,他也淚灑當場。從此以后,他對施工單位的友好態度成為業界一段佳話,也是他提拔為公司領導的重要原因之一。
“規矩事情”發生后,他主動擔綱。來到現場,與林海明爭吵了若干次,林海明要求公司領導換掉他,說他偏幫項目部。項目部另一位三十多歲的女監理在錢錦陪同下找到郭利名,讓他看了林海明騷擾她的證據,有半夜一點兒給女監理打電話,說有好酒,讓女監理到自己宿舍里來品嘗;有晚上十一點發微信問人家吃不吃水果,想不想男人。
郭利名把女監理保留的截圖發給了公司兩位主要領導。
項目部被各種媒體人員包圍了起來,甚至還有人在大門口開直播,真要撤場,對投資公司的影響會更加惡劣。再三權衡、協商,兩家以開除林海明、項目合同額提高三個點為條件,達成了諒解協議。
在新聞發布會上,少言寡語的吳心石面對記者也只說了三句話:“一、規矩是規矩規矩人的,不規矩的人永遠用不到規矩;二、施工單位是工程建設方,不是孫子;三、我們尊重每一位職工的尊嚴,尤其是女職工。”
新聞發布會后,專程到項目處理“規矩事件”的南新集團副總馬凱,和吳心石肩并肩坐在旗桿的臺階上,感覺從未有過的暢快。他感慨地說:“真不能輕看年輕人,錢錦竟然做了這么大手筆的一件事,比我們有膽色。”
吳心石看著紅彤彤的夕陽,心情平靜:“我也不和你繞彎子了,錢錦的女兒快五歲了,她不能總在工地上,請領導給在南新安排個合適的崗位吧。”
馬凱痛快答應下來:“事情剛處理完,她不能馬上回去,等這個項目做得差不多就給安排。你也提前問問雙錢自己有什么想法。”
好久沒有聽到“雙錢”這個稱呼了,吳心石心里痛了一下,他記得這個稱呼還是高尚尚起的。
沉默著坐了一會兒,吳心石鄭重地說:“做完這個項目,我也不接新的項目了,干不動了,現在的業主越來越計較,越來越難纏。”
馬凱扭頭看著他,濃重的眉毛挑了挑,答應著:“行,我回去就跟領導匯報。”
他心里暗暗地想,應該是為那些爛尾工程找到主人了,讓吳心石帶著李前進、張陽等人去管理尾工項目,應該會有好的效果。
吳心石沒有想到,他委婉地表達了一下對領導的抱怨,公司會為為他成立了一個新的部門——尾工管理部,雖然說是全公司的人任由他選,他知道也就那么幾個人愿意來。尾工尾工,要么是爛尾,要么是拖著長長的尾巴,工作難出成績,影響個人升遷,沒有人愿意來。他本來想繼續帶著錢錦干,但是領導說李前進和錢錦是一家人,不能在同一個部門。
在食堂吃午飯時,吳心石坐到錢錦對面,用奇怪的眼神看著錢錦:“你什么時候和李前進成一家人了?”接著又問了一句:“你什么時候和李前進成一家人?”
錢錦笑了笑,沒說話。但是心里有著微微的漣漪,女兒眼里的爸爸可以考慮一下吧。
錢錦回家,父母用異常慈愛的目光看著她,一副等著她坦白的討好表情。錢錦放下包,懶洋洋地躺倒在沙發上:“你們有什么事就說吧,這一天一天的,怎么這么多事啊。”
錢母側身坐到她的腳邊:“今天下午念念爺爺奶奶來和我商量裝修哪套房子好,你看咱們裝修哪一套啊?”
“為什么要裝修房子?不都挺好的嗎?我都想把我住的那套租出去,反正我也住不了幾天,還得麻煩你們打掃衛生。”
錢母擺擺手,矯情地說:“不麻煩,不麻煩,三天去一回,就當活動身體了。”
看母親臉上嬌羞不安的表情,錢錦問道:“媽媽,你是有什么事嗎?”
錢母左右搖搖頭,歪著頭說:“我沒事,我能有什么事啊。”
接到女兒,錢錦才知道,一個下午,相關人士都知道她要和李前進結婚了。郭念月為難地問她:“媽媽,你說你和爸爸復婚后,我是跟你們住呢?還是跟爺爺奶奶住?”接著自言自語地說:“我兩邊都想住。”
錢錦想起李前進說的“不要為難孩子”,摸了摸女兒的頭:“我的女兒,想住哪里就住哪里。”眼睛發酸,心里瘋狂地想念郭偉,她體會到電影電視中那些丈夫早逝的女人為什么會罵“那個沒良心的”,她就想這么罵:郭偉你要是有良心,就保佑女兒快樂平安長大。
一陣微風吹過,樹葉沙沙響,兩片葉子落下來,一片落在女兒肩頭,一片落在她的肩頭。錢錦就站在原地哭起來,后來蹲在地上放肆地哭,毫無顧忌地哭。
泥石流事件發生時,她懷孕四十多天,怕傷胎氣,不敢大哭;后來女兒生下來,更不敢大哭,怕回奶;女兒斷了奶,她就去了工地,身邊是高大叔、王醫生、吳經理和其他從南社項目一起走過來的同事,高大叔頭發雪白雪白的,傍晚一個人坐在彩鋼板房的廊檐下看年輕人在球場上打球,身影孤單凄涼,面對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高大叔,還是不敢哭,
六年過去了,女兒已經五歲多,一片樹葉讓她再也壓不住心底的悲傷。女兒使勁拉她的手,哭著喊“媽媽”。
聽到哭聲的鄰居,急忙叫來了郭偉父母。郭父把孩子抱起來,不敢問,郭母仿佛有心靈感應,能體會到錢錦為什么哭,把她抱在懷里一起哭。
鄰居把他們送回家,又勸慰了一番才離開。
郭念月嚇壞了,老老實實地坐在爺爺懷里。
錢錦心里難過得走不了路,在女兒的房間睡下。
郭母擦著眼淚,小聲和郭父討論:“我看還是別催得太緊了,錦錦還沒有走出心里的坎。”說完忍不住哭了一聲:“我可憐的偉偉啊。”
郭父心里也難過,一個人在客廳里坐到凌晨,想不通本來好好的一家人,到底做錯了什么,要經歷這樣的生離死別。
早晨醒來,錢錦感覺頭疼,嗓子疼,去趟衛生間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郭母給李前進打了電話后十分鐘,李前進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他摸了摸錢錦的頭,燙得嚇人。
郭母幫錢錦穿上衣服,出門前對她說:“錦錦,你萬事想開,咱們還有念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