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寧肝癌晚期，聽人說躺在病床上受盡疼痛折磨，鄭建強去看他，馬小寧哭著請求他多關照他的老婆孩子。他和老婆的感情不好，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最后還托他向李前進、高大叔、王醫生、錢錦等人問好。已是公司副總經理的鄭建強覺得他可憐，讓大家都去看看他。

李前進先把念念送到幼兒園，買了牛奶去看馬小寧，在醫院走廊里遇到了王醫生，一起進的病房，骨瘦如柴的馬小寧看到他們，哭得撕心裂肺。馬小寧問李前進：“前進，今天你說句實話，那一次是不是大偉把我的臉磕到門上的？”

李前進沉默了幾秒鐘，看了一眼王醫生，把臉轉到一邊：“我忘記了。”

馬小寧慘淡一笑，有氣無力地說：“我活該，我已經得了報應。我半夜偷看錢錦洗澡，郭偉看到了我在窗外，已經打了我一頓，我心里有氣，故意找茬埋汰錢錦，結果又挨了一頓打。”停了一會兒，攢了攢力氣，接著說：“能不能讓錢錦來看看我，我想當面給她道歉。”

李前進不知道怎么回答，看看王醫生，王醫生說：“錢錦在贛江項目呢，她要是回來了，我就帶她來看你。別多想，好好養病吧。”

馬小寧哭著說：“王醫生，你說我死后遇到郭偉，他還會打我嗎？”

李前進打開一盒奶遞給他：“不會，你給郭偉講一講錢錦和念念的事情，他會好好照顧你的。”

馬小寧哭得更兇了：“我不會一次給他講完，我慢慢講，這樣我還有個可以經常說說話的朋友。”

李前進心想，要是這樣，郭偉還得打你，你不知道郭偉心里多么掛念妻女嗎？

走的時候，馬小寧堅持下床送他們，站在病房門品，他扶著墻，喘息著說：“王醫生，請你和吳經理相信我是一個好人。”

王醫生點點頭，和藹地說：“小寧，我知道你是一個老實孩子。”

李前進問過錢錦，在發生泥石流的前一天，郭偉帶錢錦到鎮醫院做了檢查，確認懷孕后，兩個人高高興興地回項目，準備安排好工作就回家結婚。當天晚上他也不避嫌了，就住在了錢錦宿舍里。早晨吳心石看到郭偉從錢錦房間里出來，黑著臉教訓他：“像什么樣子，趕緊回家結婚。”

郭偉開心地笑：“那我從明天開始請假二十天吧？”

吳心石說項目上忙，只許了他們十天假。郭偉給項目上的同事發了喜糖，告知大家要回家舉行婚禮。李前進當時高燒，躺在宿舍里，沒有上班，也就沒有吃到糖。

第一次看到念念那一年的清明節，他回到月亮營祭奠，高玢帶他去營地的路上，問了一遍原項目部的同事都在哪里，過得怎么樣，聽說錢錦和郭偉有一個女兒時，一腳急剎車，興奮地大叫起來：“我夢到過郭偉，他興奮地給我講他的女兒多可愛，我還以為就是夢，沒想到是真的啊！”。

只有經歷過泥石流的人，才知道現場的慘烈程度，上一秒還在說說笑笑的人，下一秒已經陰陽相隔。

高玢在泥石流事件發生后離開了項目部，他沒有辦法再工作下去，不敢去工地，總擔心一腳踩下去，下面就埋著那些熟悉的善良的對他有恩的人。

公路施工停工三個月，重新開工后，為了是在原線路繼續施工，還是改線繞開泥石流掩蓋的地方，性格內向膽怯的他，拿著要求改線路的請愿書，在香樟鎮一家一家找人簽字。一個六萬多人口的小鎮，他征集到一萬多人的簽名時，鎮長找到了他，告訴他高速公路建設指揮部已經同意改線，讓他不要再征集簽名了。

啃著涼饅頭的高玢明顯不相信的眼神傷害了鎮長，鎮長開著車帶他到縣城，讓指揮部的人給他講解了新路線，高玢才從包里拿出請愿書給鎮長。一萬多人簽名的厚厚的請愿書轟動了指揮部，有人提出把這份請愿書放進投資單位的展覽室。

因為高玢執著找人簽名改線，過了三個月焦頭爛額日子的鎮長，沒想到這件事情成為一項可以使自己一路高升的政績，成為和諧征遷的典型案例。后來回想起來，當時他只是心存了一份不忍，那些埋骨泥石流的異鄉青年使他心生不忍，黑瘦的高玢為了改線執著地一日復一日地找人簽名使他心生不忍，所以就頂著壓力一邊放縱著高玢，一邊小心翼翼地與各路來采訪的媒體打太極。有一位記者給他出主意找一位網紅，把事情炒起來。做這樣的事情，高玢的智商和情商明顯不夠，鎮長不能搭上自己的前途，就個人掏錢，請當地一位有名的風水先生找設計單位談改線。

最后不知道是哪一方面起了作用，聽到改線的消息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開著車在鎮上找高玢，告訴他，他的愿望實現了。

風水先生建議在山上種下六棵柏樹，鎮長看著不見一棵樹的石頭山，搖搖頭。高玢聽說后，拉著鎮上其他在項目部打過工的人一起，用混凝土在石頭縫隙里做成大花盆，從山下背土上山，種下六棵柏樹。

六年過去，那六棵柏樹如今長得郁郁蔥蔥，六棵樹圍繞起來的中心成為人們祭奠的地方。每年春節，高玢在每一棵樹上折一枝松枝回家，和祖宗牌位一起供在桌上。他對兒子和女兒說：“沒有這些恩人，就沒有咱們家的今天。”

郭母找到李前進要高玢的電話號碼，要去一趟香樟縣，她想詳細聽高玢講一下夢到郭偉的事情。李前進陪著郭父郭母一起找了高玢。

高玢表情木訥，說每年都會夢到郭偉和高尚尚，其他四位他不熟悉，所以沒有夢到過。有時候是一起夢到，有時候是分別夢到。他的兒子出生時，他夢到郭偉告訴他自己有一個女兒，最近一次夢到郭偉是在春節，郭偉很開心，說女兒漂亮又聰明。

高玢和李前進帶著郭偉父母上山祭奠，郭母看到那六棵青翠的柏樹，失聲痛哭。哭聲回蕩在山上，綿長且蒼涼。

郭父聽說了背土上山種樹的故事后，想請所有背土上山的人吃頓飯，以表示感謝。高玢看看李前進，不知道怎么說。

李前進大概理解他的意思，解釋說：“大多數人都外出打工了，有的人還在跟著咱們項目工作，除了高玢其他人都不在家。”

郭父看了一眼高玢，眼神里多了震驚：“孩子，你不會是為了守著山上的孩子們，所以沒有外出打工吧。”

高玢點點頭，又搖搖頭。李前進繼續幫著解釋：“他當年考駕照的錢是郭偉和高尚尚墊付的，他現在在縣城開出租車，掙錢也不少，還可以照顧家，挺好的，比外出打工好。”

高玢補充說：“我兒子和女兒都在縣城讀書，每個周末我都要接送他們，所以出不去。錦錦姐說培養好孩子比掙錢重要得多。”

郭母哭得累了，在高玢家住了一個晚上，夢見兒子拉著她的撒嬌說：“媽媽照顧念念辛苦了。”夢醒了又大哭一場。

李前進聽說郭母夢到了郭偉，上山圍著柏樹轉了一圈。先拍了拍一棵最高的柏樹，后又逐棵拍了拍。坐在柏樹中央一塊大石頭上，望著山下綿延向遠方的南社高速公路，心潮起伏，眼睛濕了又濕，心想，如果他們活著，該有多好。“爹寶男”高尚尚應該如高大叔所愿，早已經走上領導崗位；郭偉會是傳說中的“寵妻狂魔”；司機馬師傅最喜歡跟高尚尚開玩笑，兩個人只要開口說話就跟說相聲一樣；測量員小鄧等休假就要回家相親，還有兩位是小鄧的助手，他印象中天天戴著遮陽帽，背著跟暖瓶一樣的大水壺早出晚歸。

下山的路上，李前進心情平靜，他告訴自己人生不過生老病死一場，逝者安息，生者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