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兒童節這天傍晚,錢錦在院子里和女兒視頻聊天,讓女兒看自己種的葉子花,女兒興奮地展示六一兒童節的禮物,指著一輛電玩具車說:“這是一個阿姨送的。”
郭母說:“這個人連著來了三個六一兒童節了,說是你和偉偉的朋友。”
錢錦想不起來自己在南新還有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長發、大腦門、腿和胳膊都很長的朋友,這么明顯的特征,按理說真的認識,是很容易想起來的,但她回想了半天,實在想不起來。
越想不起來的人和事情,越會讓人陷入苦思冥想的狀態。錢錦在紙上寫下“三十歲左右、長發、大腦門、腿和胳膊特別長”,然后在旁邊列上一個個可能符合的名字,想對號入座,對不上再劃掉。
工程部主任張強無意中看到,拿起紙反復念叨,問錢錦:“你這紙上寫的是什么?我怎么覺得像是在說我呢?”
錢錦仔細看了他一會兒,還真是,四個特征中除了長發,其他三個都能對上,拿過紙,眉頭皺起:“我要找的是個女人。”
張強開玩笑:“我姐姐倒是符合這些特征,但是你們也不認識啊。”
錢錦抬起頭,驚訝地聲音都變了調:“你姐姐叫張憶?”
張強點點頭:“是,我姐姐是叫張憶。”然后想起來自家姐姐曾經在南社公路做過設計代表,從工地回來后很長時間不出門,遲疑了一下,才問:“你找的不會就是我姐姐吧。”
錢錦坐下,示意張強也坐下,問她姐姐現在怎么樣。張強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期期艾艾地說:“當年我姐姐從南社回去后,很長時間不出門,半年以后才上班,今年才結的婚,你找她是好事還是壞事,要是我姐姐欠你錢或者別的什么事,你找我,我盡量補償你。”
錢錦心里五味雜陳,拍了拍胸口才張開嘴:“有一位女士每年六一都去看我女兒,昨天,就是今年六一給送了一輛兒童電動汽車,太貴重了,我公公婆婆不認識你姐姐,我又想不起來是誰,所以才把特征記錄下來,想問一下以前的老同學老同事們有沒有認識的。再說了,也不一定是你姐姐,把你姐姐電話給我,我打電話問問。”
張強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我姐姐得過應激性創傷綜合征,醫生讓少提和那次災害相關的事情,你不能給我姐姐打電話。”
錢錦的語氣平緩下來:“還真是姐弟情深啊。現在不是我找她,是她找到我了。”停了一會兒,嘆息一聲:“應激性創傷綜合征啊,誰還沒有啊。”
泥石流事件發生后,父母從工地把她接回家。從小到大暈車的她,從工地離開,坐在車上第一次沒有暈車,從那以后也再沒有暈過車。回到家后,除了父母叫她起來吃飯,其余時間幾乎一直睡覺,不停地做噩夢。除了父母強行帶行下樓散步,自己從來不出門。一個月后,母親發現她的肚子鼓了起來,才知道她懷孕,哭著求她把孩子打掉,父親也苦口婆心給她講各種道理,讓她不要毀了自己的一生。她不吵不鬧,只回一句話:“孩子如果沒了,我也活不下去。”嚇得父母再也不敢提了。
父親找了一位老專家,才知道她的情況屬于“應激性創傷綜合征”,對她更加小心呵護。
吳經理和王醫生去看她時,她剛從醫院保胎出院,醫生告訴她想要留住孩子,最好不要有激烈的情緒波動,她都不敢大哭,只敢流眼淚。郭父郭母來看望她,提出希望她能回南新的要求,她沒有猶豫就答應了,因為她怕了父母唯恐一句話就會讓她不高興,看她時小心翼翼的眼神。
回到南新,在曾經和郭偉一起睡過的床上,她睡了災害發生后的第一個好覺,睡了十個小時,沒有一個夢。
離預產期還有十天的晚上,她夢到郭偉輕輕地撫著她的額頭說:“我的錦錦受苦了”,在夢中驚醒,發現羊水破了。她淡定地起身,先給父母和王醫生打了電話,再敲響郭父郭母的門。
在醫院的走廊里,看著一個個孕婦被丈夫小心呵護著來回走,錢錦不羨慕,她知道如果郭偉在,一定會做得更好。在一波又一波的鎮痛中,她回想著夢中郭偉撫著她的額頭,連哭邊生孩子。
郭父郭母對錢錦愛護有加,出了滿月,一同陪著回濟南。念念的五觀越長越像爸爸,錢母偶爾會把孫女錯叫成“偉偉”,住了四十天后,錢錦父母看親家實在離不開白胖的孫女兒,主動提出讓錢錦回南新。
在女兒的養育上,郭父郭母完全尊重錢錦的意見,飯桌上都是錢錦愛吃的菜和飯。郭父做的包子、蔥花餅,水平已經超過了錢母。一歲以后,念念慢慢地展現了和郭偉相似的飲食習慣,喜歡酸辣味道,愛吃西紅柿雞蛋炒米飯,早餐愛喝大米粥,這些小小的驚喜,慢慢地撫慰著郭父郭母的喪子之痛。
“錢姐”“錢經理”,張強看錢錦目光渙散地盯著墻,半天不說話,不知道在想什么,叫了幾聲,不見回話,轉身走了。
回到辦公室,又不太放心,想了想還是給姐姐打個電話問問吧。
聽說錢錦在找給女兒送兒童電動汽車的人時,張憶承認是她。張強趕緊找到錢錦,告訴她是他的姐姐張憶。
張強和錢錦都沒有想到,張憶當天晚上就到了項目部,六百多公里的路程,自己開車來的,張強有點兒傻眼,他的姐姐有駕照,但是開車僅限于從家到辦公室的路程,出了這段路程就打車,這樣的人竟然上了高速公路。
張憶接下來一句話,更讓他傻眼:“我從南社高速公路繞過來的,走了八百多公里。”
張強生氣地說:“你瘋了,你知道這有多危險嗎?”
張憶平靜地說:“我沒瘋,只是后悔地要爆炸,所以必須有瘋狂的舉動。”
吳心石安排食堂做高標準接待餐,張憶坐在餐桌前,看著八道熱菜四道涼菜,自己倒上酒:“錢錦,我必須敬你三杯,你是我的偶像。”
錢錦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偶像。
泥石流事件發生20多天后,張憶發現自己懷孕了,她很害怕,就跟父母說了。父母二話不說,帶著她坐飛機到西北一座偏遠城市,把孩子打掉后,又在那座城市住了半個月才回南新,對外就說帶女兒外出旅游散心去了。告訴張憶從此就忘記這件事。
張強聽得張大了嘴,父母的保密工作做得嚴嚴實實,他不僅不知道,竟然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當年知道姐姐的男朋友被泥石流掩埋,父母帶姐姐外出散心,他還把一個月的工資都給了父母,讓他們帶姐姐多走幾個地方。
錢錦不知道說啥,張憶又喝了幾杯酒,哽咽著說:“我以為我真的都忘記了,直到三年前在菜市場看到郭偉媽媽抱著念念,我一問,竟然是郭偉的女兒,我才意識到我本來也可以把孩子生下來,就讓孩子姓高,該有多好。”
錢錦已經想不起父母苦勸她打掉孩子時的心情,只是慶幸自己堅持生下了女兒。
錢錦忽然想到了那句“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張憶的父母也沒有錯,他們疼愛關心的是自己的女兒。
無論哪一種形式的愛,都注定是自私的。
失去了來時的一腔孤勇,張憶不敢開車回南新了。吳心石對錢錦和張強大手一揮:“你們倆路上倒換著開車,把張憶送回去吧。”
錢錦覺得自己就是個是非體質。她從來不參與是非,但每次是非都會從天而降。
送張憶回南新,她心情本來就不好,想著把資料送到辦公樓就回家,沒想到在三樓走廊遇到了萬心虹。
萬心虹比錢錦大兩歲,一直談戀愛一直未婚。前一段時間她母親聽說李前進離婚后,托人幫忙介紹,回復說是李前進有對象。她母親打聽了一番,在她耳邊嘮叨:“人家帶個孩子都能找到這么好的對象,你說你好好的姑娘,怎么就是一直結不成婚呢?”
萬心虹留意了一下李前進,身高一米七八,相貌溫雅,本科學歷,有房有車,有點兒動心。聽說李前進在追求錢錦時,自己找了總經濟師趙時真,委托他幫忙介紹李前進。
趙時真聽人說過李前進追求錢錦的事,也聽說錢錦一直沒有答應。他把李前進叫到辦公室,說幫他成個家,介紹了萬心虹的種種優點,漂亮大方,家庭條件好,單身自愛,勸李前進和萬心虹組成幸福的家庭,生育自己的兒女,何苦找一個帶孩子的單身母親呢?
李前進只說了四個字“謝謝趙總”,其他的一個字沒說。
萬心虹攔住錢錦:“你用什么方法迷惑得男人圍著你團團轉,教教我唄。”
錢錦不再是南社項目剛參加工作遇事只會哭的小姑娘,笑瞇瞇地說:“可以啊,聽沒聽說過‘善人自有天助,賤人自有天收’啊”。
萬心虹沒想到錢錦會說這么難聽的話,氣沖腦門:“你說誰是賤人?”
錢錦冷笑:“你是總部領導,我是項目群眾,我可不敢得罪你,是你讓我教你,我才說的。”
萬心虹正想破口大罵,有人給李前進打了電話,李前進從7樓沖了下來,一句話不說拉著錢錦就走,連看都沒看萬心虹一眼。
萬心虹氣呼呼地回到辦公室,還沒有坐下,工會主席過來訓斥她沒事找事,讓她收斂一下,再有下次就離開工會。萬心虹目瞪口呆,她做什么了?她不就是諷刺了錢錦一句話嗎?當即委屈得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