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翊然只在成都待了一天。秦瀟和唐翡識趣地把她倆丟在熱鬧的街頭,茶社的水蒸氣從竹屋里流出,陽光穿過爆竹煙霧灑在她倆銀灰色的羽絨服上。
嘉禾望崗地鐵口,陳睡借口去洗手間,繞到另一側出口買了幾支桔梗花偷偷放在包里,一路憋著欣喜送他到機場。兩人并肩坐著,耳機里聽同一首歌,夜景和煙花在極致的雪色下就像近現代詩人酒后蘸水寫下的潦草幾筆,轉瞬即逝,唯雪色永恒。
陳睡發給我照片的時候我正在郁晨瀟肩膀上靠著,我摩挲著尼格羅尼邊緣的水珠,舉杯跟和縣一中的同學飲酒許愿。我帶著些微醉意發過去一句震耳欲聾的新年快樂,然后王清焰炸了鍋一樣湊上來趴到我手機旁邊臭罵:“你過年都不回來了啊?好你個陳睡....嗚...嗝...新年快樂...”然后被錢川扶住才沒摔。
酒吧里的新年氣氛愈演愈烈,突然看到朋友圈宋翊然曬出的桔梗花和陳睡那張迷人笑臉。郁晨瀟的手指覆上我冰涼的指節,我認真看著朋友圈,直到他朋友王子騰隨口問:“江南,你朋友圈怎么不發晨哥?”
郁晨瀟沒像往常一樣為我解圍,吞了一口酒歪頭冷淡看著我,但是手卻緊緊覆蓋在我的手上。我吞吐間要解釋什么,酒吧穹頂人造雪頃刻間簌簌落下。
他忽然將手機鎖屏轉向我,倒映著雪光的屏幕上,他朋友圈曬的我倆雪地牽手照正收獲一大批點贊。在眾人抬頭看雪時,他低頭抿掉我杯沿將墜未墜的鹽粒,吻了上來,冰薄荷氣息混著酒液滾進喉嚨,人聲鼎沸時他把我拉到他懷里,一股清新的薄荷香味從他衣服上馥郁開來,他湊在我耳畔:“記住這個味道,以后要在人群中找到我。”他指尖停在我耳后來回摩挲,冰涼的唇卻帶著灼人的溫度。他從未那么憐憫地看著我,這眼神讓我想起高中他喂流浪貓的模樣,繾綣著愛意卻隨時準備抽身離開。
片刻后,人群喊完新年快樂,我扶扶眼鏡清醒過來。
“什么?”我疑惑,他轉身融入人群,舉杯從遠處笑著看我,然后跳上舞臺,鼓點炸響的瞬間,王清焰迷妹一般扳過我下巴強迫我看清臺上閃閃發光的郁晨瀟。服務員溫柔提醒道:“江女士,郁先生送您的禮物。新年快樂!”然后我的手上多了一份寶藍色禮盒。
音樂漸停,他眺望過來,話筒落下,他的口型是“江南“還是“再見“,我沒能聽清,就被一萬零八百公里的氣流絞碎成兩截。
帶得走的帶不走的,都被他丟在和縣了。
縣城乃至全省的公眾號里鋪天蓋地發著郁家的新聞,查封公告用毛筆寫在灑金宣紙上,倒是比郁家捐給縣博物館的名品字畫更顯風骨。他父親郁叢和母親梁馨的各類新聞在媒體的熱議里逐漸失真,郁晨瀟名下的這家酒吧也即刻被查封,而我也立刻失去了他所有消息。
如此關頭,我知道,任誰都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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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睡回和縣的第一天,見了宋翊然父母。她本來想跟我傾訴緊張情緒,但是一開口便欲言又止了。
“也沒有特別難過,散的早晚罷了。”我輕描淡寫。
她不解,靜靜看著我,嗯了一聲。
“順利嗎?”我問。
“嗯?”她挑眉,然后恍然:“哦,哦,順利……還算。”
“他父母很喜歡你吧。”我看著她,看著無可挑剔的她。
“不知道,但愿!”她微微笑著,滿懷憧憬。
我一時竟恍惚,我究竟羨慕的是陳睡,還是宋翊然了。
恍惚間,我靠近,輕輕抱住她。王清焰的電話突然打進來,外放聲在寂靜的巷子里炸響:“陳睡簽證過了你知不知道?她朋友圈都發...哎你倆現在是不是在一塊?“話音未落,我鎖屏界面彈出新聞快訊《郁氏集團旗下所有酒吧均已查封》。她腕間的卡地亞鐲子硌得我鎖骨生疼,我不知道為什么,嘴上說著不難過郁晨瀟的離開,可是心里卻隱隱地缺了一塊似的。
哭什么呢?我以為我還是好多年前那個暗戀的無助的我呢。什么時候呢?什么時候我已經不在意宋翊然了?
我嘴里念著郁晨瀟,陳睡摸摸我的頭說:“好,我知道……知道你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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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的日子過了一個月,迎來了陳睡和宋翊然的訂婚儀式。
突然覺得人們會一個一個離我而去。于是在臺下笑著笑著就哭了,一個人躲到衛生間哭的跟傻子似的。直到有個人敲門:“誰在里面哭啊?”
我才意識到丟臉,憋住聲音,等外面沒聲音了我才悄悄走出去。
結果一出門迎上一張慘絕人寰的漂亮臉蛋。
她看著我紅腫的眼睛,蹙眉又釋然,似乎一眼看出是為情所困,于是將手里的冰激凌遞過來:“消消腫?”
我尷尬地用手揉了揉眼睛,道謝閃離。
“你是竹笑妹妹的朋友?”她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我身后,明媚的笑,長長的上揚著的眼睛勾人心魄,金色卷發挑染著斑斕的彩色,在光影中十分夢幻。
“是,你是?”
“唐翡。”她說著坐在我身后的沙發上。
我點點頭哦了聲,挪了個地兒。
“被甩了?”她遞給我一個酒杯,自己的酒杯輕碰過來就自顧自喝起來了。
我尷尬,假意搖頭。
然后慢慢移開,看見王清焰跟看見救星似的,她身邊挽著的卻不是錢川。
我走上前,盯著她的胳膊疑惑時,她的頭已經靠在人家肩上。
“介紹一下,Chris。”王清焰甜蜜地看著眼前這位精致的男生,齊劉海兒,單眼皮,直到他他開口說了句韓國口音的英文,我才反應過來這位Chris是韓國人。
我佯裝隨意掃視全場,看見錢川幫在宋翊然跟前忙前忙后,好幾次被我發現他偷瞄王清焰。
請來的樂隊奏著歡快的曲子,我給郁晨瀟發去了一張現場的圖片,告訴他,陳睡和宋翊然訂婚了。他依舊杳無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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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下學期,我手忙腳亂地準備考研,去圓迢迢長路通往西南聯合大學的夢。
宋翊然和陳睡為了去法國留學一直在準備材料。
王清焰又換了幾個男朋友,等我們再見面的時候她正曖昧上頭的是當紅明星的親弟弟。
宋安考上了本地的一所普通二本,過著和我當年差不多的節儉的大學生活。他跟我說,以前總以為我們家重男輕女,實際上哪個小孩都沒被好好養著。
大四的那個冬天,我考完研,十二月的成都陰得像泡過頭的茶,抄手店老板娘邊攪辣椒缸邊呵斥伙計:“龜兒子把考研資料挪開些,蒸汽都給老子熏軟了封皮!手機開機,彈出一條+1開頭的短信,我立馬反應過來是美國來的短信。
“要不要來紐約讀研?”那條短信沒有姓名,我知道一定是他。屏幕反光里,沿街慶祝圣誕的熱鬧景象一如當年分別時。
“妹兒考研資料來一套不?“川音大姐把傳單拍在花壇瓷磚上,油墨蹭出半道弧光,“隔壁復試班王老師兇得很,去年帶出三個北大!“抄手店的蒸汽撞上冷空氣,在她起球的羊絨圍巾上凝成白霜。我望著屏幕上那句“要不要來紐約讀研“,忽然發現傳單背面印著的雪山照片,像極了郁晨瀟鎖屏壁紙上的勃朗峰。
我摸索著坐到花圃邊上,傳單背面雪山的褶皺恰似他當年在雪地寫我倆名字時凍紅的指節。我的手指在'好'字上方懸停時,鎖屏壁紙突然顯示2022年1月1日——那年雪地照的云端存儲到期提醒,原來永恒保質期只有兩年。刪盡千言萬語,最后發出的“不了“二字,落在川音大姐遺落傳單的雪山之巔。
幾個月后,大學畢業。通知書到手,那個暑假安心地去打了兩個月廉價工,掙的幾千塊錢全部當作生活費,學費貸款。
陳睡和宋翊然去了法國讀研,隨手甩在微博的日常小事甜的發膩,工作也都是如魚得水,三天打魚兩天罷工。
王清焰在一家外企上著輕輕松松的養老班,對象更換的速度超過了我認識的所有人,錢川總在她身前身后轉悠著。
讀研報道的那天,突然我被人喊住,熟悉的聲音割破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忙碌日子,回頭看見一張明媚的笑臉,是陳睡跑來,雙臂擁我入懷。
“你怎么突然回來啦……你怎么到我學校來啦!是不是想我啦?還是你在巴黎不開心了?”我語無倫次地問一些有的沒的。
“沒事,就是想我江南了。”她抱我很緊!
正膩歪時,突然一個聲音埋怨說:“再不松開手我要吃醋了。”
我才注意到宋翊然背著陳睡的包出現在我們跟前,問我:“她錢包里還藏著你的照片,你們到底什么關系?”
“你是來興師問罪的嗎?”陳睡擋在我身前回頭問他,我隨即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表情依偎在陳睡身后。
“你看看,你看看她那個樣子……”宋翊然咬牙切齒地指著我。
陳睡一把打過去他的手,笑問:“指什么,我們江南怎么了!”然后扭頭笑盈盈拉著我說:“我們去吃好吃的!我做了攻略……”
……
宋翊然欲哭無淚,反復向陳睡求證是否還愛他,陳睡那么溫順的人都被問的差點兒炸毛了。
我從圖書館門口被拐進了一家火鍋店。
九月是多么美好的季節,無數相遇,無數悸動。于是那年九月的暖風也帶來了郁晨瀟戀愛的消息。
“捕風捉影的事情,你有他微信嗎你就這么確定?”宋翊然隨口提了一句被陳睡痛罵:“再說他的事情跟我們有什么關系!干嘛突然拎出來說?!”
宋翊然安靜聽著,給陳睡夾菜,不時地瞥我兩眼,一副很抱歉的表情。
“我不是很在意了。”我說,然后笑笑。
我知道很假。
飯后回到寢室,我昏天黑地地去搜郁晨瀟的消息,那個偶來來信息的手機號的所有社媒,直到我搜出他的動態。
于是歷歷在目的是他剛到美國的時候終日郁郁寡歡痛哭流涕,是他剛要熟悉那里又要離開動身去另一個城市,是在他終于穩定下來問我要不要去美國的時候我的拒絕,然后,就是Alice的降臨。
似乎也合理。
“要不要出來喝一杯?”陳睡來消息,我午睡剛醒,問她:“你們休息好了?昨天趕飛機一夜沒睡不多睡會?”
“想見你。”她說。
我彈射起床,抹干眼淚,直奔陳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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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睡把手機屏幕轉過來給我看,幾十條海外交流項目的邀請在巴黎兩個字間跳躍。她點開一個駐留計劃的申請界面,指甲敲擊鋼化膜:“這個項目截止日期還有一個月。“
我半信半疑地滑動手指翻頁,疑惑,手機推到她面前:“算了。”除了自身生活費自顧不暇,兼職費用偶爾還要貼補家里。似乎也沒到需要貼補的地步,但是我總是在貼補。好像少我的貼補家里就會突然多出來一個大窟窿。
陳睡收回手機也沒有再繼續說什么,只是默默夾給我一塊毛肚。
國慶節后,大部分地區都在短暫回暖,只有和縣不回頭地冷下去。
養母來電,陳睡遠在西川和家人吃水果談心,手機在遙遠的二樓孤獨震動。
養母給陳佑打了電話,陳佑在遠離家鄉的列車上,成排的白楊樹朝后狂奔,他的人生也逐漸與和縣拉開距離。
電話那端是微弱的聲音,一改往日的強勢。
“佑佑,醫保卡…怎么報銷啊?”
陳佑耐心告訴她,她卻遲遲不肯掛斷電話,直到陳佑的手機在列車上沒有信號,自動被掛斷。
陳佑到了新城,收到的第一個電話,是父親的,父親告訴他,回家一趟。
陳佑第一次知道遠行的人收到至親發來的“回家一趟”是什么含義,意味著這一生與她的緣分就到這兒了。
他掛了電話,鋪好床。猛地想起母親讓自己帶的那個丑陋的床單被自己丟在了半路上,開始悔恨不已。貧窮的家庭里他沒有什么能夠懷念母親的,現在連床單也丟了。
床單丟了,他哇哇大哭。小小的出租屋的房租還是父母交的錢。
我只聽我媽說陳睡沒有回來,所有人都替養母指責陳睡冷漠、白眼狼,村里把她唾棄地不成樣子。我當然知道陳睡不是這樣的人,所以一定是因為她還不知道這件事。
“姐,媽走了。”陳佑終于沒忍住撥通了陳睡的電話,他顫抖的聲音一點點將悲傷從身體里溢出,濺到陳睡身上。
陳睡手里的水果放在一旁,石化在沙發上,半晌只是淡淡說:“昨天她給我打電話了,我...我沒接到,回過去是爸接的,他說按錯了。”
陳睡語無倫次地說了一堆,然后急著買票要回去,回去干嘛呢?那個討厭的人終于在臨死的時候做了件好事,就是沒有再讓陳睡再見她骯臟的一面。
可是陳睡為什么在和縣老家掉眼淚呢?
養父依然對她半搭不理的,只有瘦瘦的陳佑,一句“姐,你終于回來了!”,就開始忍不住啜泣。
或許她哭的是善良的陳佑經歷的痛苦,也許是悼念自己的過往慘痛。誰知道呢?還是那些經不起推敲的來自養父母的任何假意問候。
除了一幕幕被打、只有幾歲的自己洗衣做飯喂豬的畫面,竟沒有一幕養父母的溫情嗎?
可恨的是,有。
于是想起初次來例假的時候,養母罵罵咧咧地端來的紅棗雞湯。她不記得故事前后了,只記得養母教她怎么使用衛生巾,還有警告她雞湯喝不完要挨打。
她安靜地窩在那個依然放著煤炭的小屋。空氣中都彌漫著灰塵,秦瀟在院外候著。
村里寂靜極了,除了偶爾傳來幾聲嘹亮的鵝叫外,連哭聲都沒有。她抱著膝坐在角落,背后是小時候貼的已經褪色的卡通墻紙,頭頂的燈光昏黃,映著她的眼眶一點點發紅。
她看見那張熟悉的桌子,上面還刻著她寫下的“走”字。那時她不知道去哪里,只知道要“走”,要快點長大,逃出這個屋子。
陳佑低著頭走進來,遞給陳睡一包紙巾,并肩陪她蹲在堆滿雜物的床邊。
陳睡起身,一把拉開塵封已久的窗戶,冷風呼啦一下灌進來,她的頭發亂成一團。窗外看出去和兒時并無異樣,荒草叢生的屋后,穿過詭異的灌木叢,不遠處就是炊煙裊裊歡聲笑語的別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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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睡回到西川的第二天,約我去景明湖遛彎兒。
她看上去沒什么精神,穿著素青色的長袖T恤,頭發很罕見的披散下來,慘白的臉龐,陰沉的天。
沿著湖邊我們散步,人群三三兩兩嘻嘻哈哈路過,我們踏著木板走到湖上去,湖水的腥味在陰天的加成下格外沖人。“江南,我難過。”
她忽然掉眼淚了。
“我知道。”我皺眉聽她說,對著她的眼睛,我心里泛起一陣猛烈的酸楚,心疼就像湖水一樣從眼角微微溢出。我難過她的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