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坐在輪椅里，抬頭望著庭院里的樹。

明明森林里的樹數不勝數，這里卻為了景觀人為種了一棵，它生長茂盛，在新生的春天里吸收著最多的營養，張開了最多的花苞。

最近在安矜言的努力下，她已經能自己坐輪椅在醫院里逛逛了。

偶爾面對鏡子，看著鏡子里那個皮包骨像個怪物一樣的人，滿月會止不住的出神。

哦，原來當初楊綺云說的——你看上去太疼了，我看著害怕。

是指她現在這種眼神嗎？

死去的，毫無波瀾的。

她扯著嘴角笑了一下，覺得他說得對，她現在的表情確實很嚇人。

現在自己有一點后悔了嗎？

當初信誓旦旦說一切都要自己去經歷的，能克服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的，那現在的自己后悔了嗎？

自己當初是不是夸下海口了？

“唉。”

不過自從她能夠自己走出房門，眾人發現她的情緒比以前好了很多，雖然還是經常發呆走神，看心情理別人，但至少她肯張口說話的次數在變得越來越多，表情也多了起來。

所以大家默契的會找各種理由，增加帶她出去的次數。

“什么事？”她突然問。

身后的人剛剛接近，聽到這句話便愣了一下。

他走上來將手里的毛毯蓋在了她身上，仔細幫她把邊邊角角塞緊生怕漏風，“這么冷還在晚上出來逛啊，在雨林里還沒把樹看夠嗎？”

他蹲在她旁邊，摸了摸她臉頰，“你的臉好冰啊。”然后笑了起來。

這個笑容很和煦，好像會包容她的一切。

她沒有躲避，反而轉頭看了他一眼，但也只有一眼便挪開眼睛，繼續望著天。

看她又懶得理自己，他笑了笑，從旁邊拖了個小凳子來到她旁邊，陪著他一起看。

“今天北極星真亮啊。”他感嘆道，“你看今天那顆星星的位置是不是比昨天稍微歪了一點？”

“……”

“哇，今天的星星亮得，月亮都變黯淡了。”

“……”

“好像舊世界離去，工廠不再運行，天空都變好看了。”

“……”

他享受在自己的自言自語里，“你看有流星！那個是——阿嚏！”

滿月呼出的氣帶著白霧，但他沒毯子，所以沒過多久，他就開始打噴嚏了。

滿月轉頭望了他一眼，淡淡開口：“回去吧。”

“嘿嘿。”他笑了，揉了揉被凍紅了的鼻頭說：“就知道姐姐心疼我。”

她白了他一眼。

他邊推著她往前走，突然問：“對了，姐姐，去看電影嗎？公共廣場上放露天電影了。”

她回頭問：“你不冷了？”

“陪姐姐去看，就不冷。”

“……”滿月對他的拍馬屁回答無語，但并沒有拒絕看電影這項提意。

他朝她眨了一下眼睛，說：“走，我帶你去。我會開車了。”

“？”滿月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車在這里很少見，因為汽油有限，所以一切配給都優先軍隊、醫院、研究院。電車雖說也可以用，但目前大部分充電樁都還沒來得及維修。

說起來羅言井，為了學會開車他纏了趙晟一個月，天天半夜拉著他在城市邊緣練車，就是為了能單獨帶她出來玩。雖然他這個人除了做實驗寫程序其他都不是很靠譜，但也是靠自己的努力學會了開車。

只是乘坐的體驗感不是很好。

滿月其實不是很想得通，為什么他開自動擋，還能開得這么顛簸。

一路轉彎時她感覺自己就是攪拌機里的肉泥，上半身在車里就沒有安穩的靠在靠背上。

噫——！

一聲尖銳的急剎，幸好滿月帶了安全帶，不然她得一下撞到擋風玻璃上去。

滿月實在忍不住了，“你、這馬路上除了你還有多少輛車？能開成這樣？”

羅言井抱著方向盤，轉過頭可憐兮兮的看著她：“對、對不起姐姐——這輛車的剎車太靈敏了，我練車的時候不是這輛。”

這意思就是一個新手拿別的車練好，然后第一次帶她出門臨時換了一輛。

滿月瞪圓了眼睛，讓坐在駕駛座上的新手司機愧疚得抬不起頭來，

羅言井比她在游戲里見過的要長大了幾歲，但那清透的冷白皮，心情糟糕的時候那薄薄的眼皮下露出的光，抿嘴時唇瓣上的紋路，側臉的線條，鼻尖翹起的弧度都和她記憶力的一模一樣。

她瞪了他一眼，沒再罵了。

她知道現在能配車的人不多，所以不想驚動其他在廣場上的人，于是讓羅言井把車停進廣場旁邊的小巷子里。

羅言井看了一眼那條蜿蜒細窄的巷子，一個頭兩個大。

“往后倒，踩點油門，對。往右一點、嘖，反了！”

啪！

滿月打了一下他的手背，他慌慌張張又把方向打回來。

“你沒練過倒車入庫嗎？”

“呃……”他冷汗直流，“對不起。嗚嗚嗚……”他終于把車停好了。

滿月長輸了一口氣，她現在很弱，甚至連自己走路都做不到，這種把自己的命全權交給別人的感受她最近經常感受到，而她非常不喜歡。

“幾點開始？”她透過窗戶望了望外面，晴空夜央，萬里無云，小巷子中空氣涼涼的，透進肺里，她感覺非常安寧。

羅言井看了看表，說：“還有十分鐘。”

“外面很冷，你——”

羅言井從后座上拿了件衣服，“沒事，我帶了外套。”

明明有外套，剛剛裝凍著了是騙誰心軟呢？

滿月發覺自己被騙，深吸了一口氣用手捂住了臉。

她發現自己好像錯了，她就不該聽這個小鬼的建議出來看什么露天電影，誰知道后面還有什么鬼點子等著自己。

“姐姐~”羅言井知道自己理虧，上來拉她的手，“走吧，你坐輪椅說不定有人會給咱們讓個好位置。”

滿月：“……”

羅言井下車，把輪椅從后座拿了出來，然后打開副駕，準備抱滿月下來。

說實話，這一點確實和滿月的印象有所不同了。

在滿月的印象里，他一直手無縛雞之力，又瘦又膽小，除了那一張臉漂亮，其他再沒有外形上的優點。

雖然現在依舊漂亮，但好像比以前靠譜一點了。

“姐姐，摟住我的脖子。”

羅言井手伸到她的腿窩，左手抱住她的腰，把她從車里抱了出來。

“姐姐，你也太輕了。”

滿月沒有反駁，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有沒有70斤，簡直瘦的可怕。每次照鏡子都覺得自己可能是一具剛剛被復活的尸體，而不是個正常人類。

滿月很少從低的視角去看羅言井，但此時從這個角度望去，他低垂下來的睫毛，他的耳垂，喉結的輪廓和記憶中的一對比，好像他是長大了。

她情不自禁說道：“你看上去，成熟了。”

羅言井剛剛彎腰把她放到輪椅上，就聽見了這句話，他轉動眼睛盯著她看了兩秒，然后將額頭抵了過來。

他摟著她的腰，與她鼻尖對鼻尖，說：“別這個時候逗我，姐姐。”

他成熟了，這絕對不是她的錯覺，因為那嗓音都低沉了不少，不再是過去她印象里的少年了。

說完這句話，他便徑直繞過自己去車里拿毯子。

滿月坐在輪椅里打了個哆嗦，覺得同樣挑逗人的話從同一個人不同的皮囊的嘴里說出來，影響力確實完全不同。

他在游戲里披著少年的皮都讓她頻頻招架不住，現在換了個模子她真不一定。

別這個時候逗我，姐姐，我已經忍了很多年了。

將這句話埋在心底，羅言井將毯子給她裹上，里三層外三層，還有帽子，圍巾，之后推著只露了一雙眼睛的她走向了廣場。

滿月第一次來這個廣場，之前她只坐在車里將這個城市大致逛過一遍。

夜晚有點涼，但防不住人們對自由的向往，也許末日的生存讓大多數人多年都一直呆在室內，現在來到了一個安全的庇護所，大多數被憋得受不了的人，夜晚都會來到這個廣場。

滿月轉過巷子之前，就看見了遠處的燈光，那瞬間的光亮像只手，將她的靈魂一下就拽回了那遙遠的記憶里。

明亮街道被陽光普照，路邊的冰淇淋店門口排著長隊，她拉著唐源剛剛排到隊尾，電話響了，家里有爸爸燉的湯在等他們。

“姐姐？怎么了？”

她回過神，抬頭看了他一眼：“嗯？沒事、沒事。”

轉過彎，有一個影子朝她蓋了過來，那個影子的外形她太熟悉了，等她抬起眼睛看到那個雕像的時候，她愣了，羅言井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便不再往前推了。

滿月望著那匹狼的雕像，久久回不過神來。

它威風凜凜，昂首挺胸望向西北，身上的毛發栩栩如生被風吹動，宛如這里的守護神。

她看了好久，好久。久到她連自己眼睛紅了都不知道。

她的視野里陷入了黑暗。

有一雙手輕輕蓋住了她的雙眼，在蓋住的那一瞬間，眼淚便流了下來。

多彩的霓虹照在他的手背上，再被她的淚水反射。

前方的人群熱鬧非凡，簇擁著一個大屏幕，很多人依靠在那座雕像上登高望遠想占個好位置，在電影開始放映時，眾人發出了興奮的掌聲。

她說：“我只是想救他們。我不想再看著別人死去了。

我只是，想救他們。”

羅言井走到她旁邊，單膝蹲下，捧著她正流著淚的臉頰，伸出手替她干凈。

她看著自己枯瘦而無力的手掌，說：“可是，我好像沒有救下來任何人。”她的淚水流得飛快，快到他已經來不及擦，順著她的臉頰滴落在圍巾上，也一同刺痛了他的心。

“姐姐，別這么說，你救了我。你救了很多人！你已經為了救別人犧牲了太多了，別這么說，我們都知道，姐姐你已經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了，你已經很棒了！”

“可是，我沒有救下來他。”滿月望著他的眼睛，微微搖頭：“我沒有救下來他們。

我從來都沒有救過他，我救再多人，我也救不了他。”

他捧著她的臉，說：“他已經死了！姐姐，這不是你的錯，這不是你的錯！還記得他說過得話嗎？你要勇敢的活下去，姐姐，這是他的愿望，你還記得嗎？”

她在朦朧的視線里看見了他近乎哀求般的眼神：“勇敢的活下去吧，姐姐。也為了我們。死去的人就讓他們死去吧。”

她因為哭泣而開始渾身痙攣，喘不上氣，喉嚨哽咽疼得她攥緊了扶手，但卻也比不上她胸口的疼。

他站起來，走近，伸手將她抱進了懷里。

前方的大熒幕上開始放映著經典的愛情電影，男女主人公的初遇令人群發出了歡呼聲，人群后方，坐在輪椅上女孩的哭聲則被歡呼聲淹沒。

滿月，也許有一天，你也會找到你自己的執念。

小湯圓，也許我只是不想再看著重要的人死去了。

我只是想救他們，像救你們一樣，爸爸媽媽，唐媽媽，和你，

如果能救下來，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如果救不下來，那便讓我第一個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