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亡靈,化蝶生。
薄脆的古籍書頁泛著棕黃色的歲月霜痕,那是難聞的苦茶味。陳楪摩挲著殘損的封面,沉浸在扉頁那三言兩語中。蝶狀的章印在空白處翩翩起舞,仿佛將要沖出書籍的禁錮。門口一陣嘈雜,涌入的新顧客成群結隊向陳楪走來。她一陣心虛,迅速將身子往后一轉,把手里的書藏得嚴嚴實實。
陳楪是書店的老客,課鈴打完后,她總會緩步過來。她家里住得遠,家人卻執拗地要求她走讀。于是陳楪總在學校旁這個書店學習或看書,偶爾也買幾本書,等著父母到家方緩步回去。她分明是高三的學生了,可父母還是不讓她在學校自習。
原本陳楪正刷著題,可卻在座位的書架上看見了一本格格不入的書。書店向來賣的都是嶄新甚至打著包裝的書,哪怕是供人閱覽的書,也會被讀者和店主保護得很好。一本古老又陳舊的書,是書店中最典型的異類。人們總是對與眾不同的存在充滿探知的欲望,哪怕這欲望是把反刃的刀也會讓人飛蛾撲火。
陳楪也不例外。
書面無名,但扉頁卻昭然若揭。她沒來得及往下讀,店里的客流突然活躍。陳楪深覺這書像是與她有某種聯結,又像是命中注定,她很想擁有這本書。但這樣陳舊的書想必被久藏過,也許還被翻讀過許多遍。她估測著成功買下的幾率,甚至往不該想的方向去。
不該被碰觸的方向一如既往地被陳楪敲著禁止通行的警示牌,她收好東西往老板那走去。“房姨,我想買這本?!痹儐栔新詭砬蟮囊馕侗环恳滩煊X,她笑盈盈地答道:“五折可沒有哦,房姨只能給你個八折?!标悩G追著多問了幾句,真的賣嗎?房姨卻一臉不解,揮揮手催她快走?!耙槐緯眩恳踢@里有的是書,我就怕賣不出去哩!”
陳楪走后,房姨還喃喃不斷,后邊接上的顧客驚呼:“老板,你肩上停著一只蝴蝶,還怪美哩!”房姨轉頭一看,肩上蝶翅翼暗藍,線紋像是纏捆的藤,還微微扇動著。她慌忙聳聳肩,藍蝶才緩緩飛離。“哎喲,飛蟲子再美也不吉利?!笨腿怂矔r語塞,怎么這樣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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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楪回到家時,老陳還樂呵地傻笑。他做好了飯菜,正站在門前候著,眼巴巴瞅見女兒的小身影出現在街口就揮著手招呼?!叭~子,葉子,老爸給你做了油燜大蝦!”
“老爸,你今天沒給我發消息!”
“這不是趕著回家給你做飯嗎,我跟你說啊,老爸買了新鮮的大蝦,晚一會兒我都怕它們嗝屁了?!?/p>
待陳楪走近,老陳笑嘻嘻的面容啪嗒一下耷了下來。停在陳楪肩上的藍尾流光彩蝶過于奪目,像是脹大的氣球下那根反襯著明媚的針尖。赫然又倍具悚意。他伸手猛地抓向那蝶,可卻無功而返。彩蝶的預判力極佳,逃脫有道。它輕點著陳楪的背包,又緩緩飛向高空。
老陳回頭望向自己的女兒,此時的陳楪只是有些吃驚。她急忙問:“老爸,怎么了?”老陳仍是那副嚴肅的板臉,他盯著女兒的書包一言不發。陳楪察覺到父親的視線,卻表情鎮定:“是有飛蟲嗎?”
“嗯,回家吃飯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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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她是你唯一的閨女,有這能耐是你的問題,我警告你,別想再做點什么。”方術意的歇斯底里被狠壓得聲低,大有哭狠的沙啞模樣。陳確捻著煙蒂,手一松、拍拍手:“她是個姑娘,她做不好。”“你沒見過,她沒做過,你怎么知道她做不好!”方術意把怒意壓得嘶啞、狠戳著坐在床沿上的男人,眼角紅暈將泛。
“她會被她那點破能耐害死的,”陳確目視前方,眸中空空,“我就做不好,小意,我們都沒做好?!狈叫g意手垂下,盛怒散去,只剩踉蹌的沉默。
“老陳,不是書找上門的,是她自己,找到的?!狈叫g意坐在陳確身邊,臉上的無措和驚慌破繭而出?!拔抑溃标惔_擁著妻子,“我知道?!薄霸趺崔k啊,老陳?!狈叫g意哽咽的聲音套著悔意,“我們當初,不做那個決定就好了。”
“小意,沒有如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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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楪翻開書頁,撐著手,滿心歡悅。她未曾見過,這樣一本書。好似鎖著塵封的生命,泛著靈魂的光澤,熠熠生輝的。她還未細看,身后門猛地被打開。書桌燈不夠明堂,老陳的臉晦暗不明?!鞍职??”
走近了些,老陳那張不悅的臉才映入眼簾,陳楪心底咯噔一下。雙臂環掩桌上的書,陳楪慌張開口:“我已經刷完題了,爸爸,我太累了,我才看......”不等話落,老陳一把奪過桌上被護著的書:“陳楪,你想變得不學無術,你不想讀書是不是?”
“爸爸,我沒有,模擬考成績很好,我也很努力,我只是想休息一會。”陳楪手握成拳,抬眼卻看到父親猩紅的眼?!瓣悩G,我們的世界很平凡很普通,讀書上班才是正常的,你不要和你爺爺聯系了。”
“爸爸?!”一本書而已,陳楪難以置信地望著陌生的父親,一本書就要斬斷親人間的聯絡。陳確沉著臉走出房門,將房間的燈打開:“陳楪,你不過是個女兒,那種事情留給你堂兄弟,你母親和我都不會同意你去做?!?/p>
陳楪望著老陳的后腦勺,嗓音卻沉靜:“你憑什么覺得,我是女兒就做不了,你們憑什么因為自己不想就阻止我?!标惔_腳步頓止,卻沒有回頭。方術意在門口接過書,便離開了?!鞍职?,是我找到的書,是我想要了解,我能找到,不代表什么嗎?”
“代表什么不重要,我是你父親,陳楪,如果你還認我,就不要做你不該做的事?!?/p>
陳確把門關上,房中一片寂靜。
良久,陳楪記起書頁上的話,吟道:“靈生蝶,惡纏蛾,斬亡惡,渡蝶生?!?/p>
陳楪抬手摸摸下巴的癢意,一片濕潤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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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楪開不了門,手機鈴聲卻在客廳響個沒完。她知道她們家沒有隔夜仇,可是已然午陽高照,父母還無回應。她實在驚慌,她驚慌的是手上熱浪滾滾,窗臺擠滿靈蝶。一定是出了什么事,陳楪不停地拍打著門板:“爸,媽,開門,你們開門!”
無人回應呀,怎么辦啊。
陳楪心灰意冷地癱坐在地,木訥地看著黑壓壓的窗戶。窗扇撲閃著為患的蝶衣,像要沖破朝她奔襲?!岸傻?.....”陳楪緩緩撐著地,踉蹌站起身來。她靠近窗邊,蝶群蜂擁得熱烈。她將窗戶打開,靈蝶像破氣球急泄的氣,一窩蜂鉆了進來。蝶群沖向的不是她,是她守著的枷鎖。
門開了。陳楪愣愣地看著蝶群撕碎泛青的蝶影光印,門一下就被打開了。陳楪走出房門,客廳沒有絲毫異樣,有的是桌上多了張紙。碩大的蝶停在上面,陳楪拿起紙張。周圍的蝶全都聚在她的身后幻化成蝶翼靈光,撲閃著消失無蹤。
“雙目翅,兩生花,惡結蛾,吞生靈。去找你爺爺,書在保險柜。陳楪,你做得到。父母留?!?/p>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陳楪嚎啕大哭,看著那歪曲的筆畫,卻見無助和駭意。碩大的蝶吮吸著地上晶瑩的淚,天色明媚但靈光淡淡。
陳楪,你是我們的女兒,你做得到。
你只是沒有好老師。
絲怠盡,人匿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