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登基兩年后的春日,狗君回來了。
歸去來兮,他依然是那個風光霽月的國師,我站在白玉鋪就的高階上親迎他回國,見他一步又一步,向我靠近。
他身姿穎長,我穿過人海看他,竟有些恍若隔世,就好像不是兩年,而是兩世。
天知道我有多想他,只是,與愛情無關。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他,才剛剛邁開腳步,小橙子絲滑地一跪。
“陛下,萬萬不可!降階之禮自有禮之始乃為各國元首而備,天子怎可降階迎臣子呢?還請陛下三思!”
三思……三思你個大頭鬼!有眼不識泰山,狗君這可比我這陛下官大多了好不好?!
雖是這么想,可我還是縮回了腳步。
心中郁結難舒,自北伐以外從未好過。
可是,我不能,有半點情緒外泄。
就算我已經殺了父王,卻還是那個不敢有半點差錯的梁余,甚至,比做太子時更加謹慎小心。
……
宮宴暫收,待眾臣散去,我喝退了小橙子他們坐在水榭旁的亭子里,獨留平素照顧我的曦月。
我踉蹌著坐在荷花塘邊的亭子里,倚著欄桿微闔雙目。
曦月大著膽子上前,捧著的大氅落在我身上,細膩柔滑的指尖擦過我的鬢角,我耳朵一紅,痛恨自己這二十二歲誠實而年輕的男兒身軀。
“陛下,春夜寒涼,切莫凍壞了身子。”
我渾身一顫,曦月的臉都紅了,含羞帶怯地佯裝細心為我穿衣。
我低垂眸瞧她,她也不過才十五歲,膽子卻不止十五歲。
我這哥藺王自掌權以來不曾有過任何女人,所以,若是今日她成功了,就是我梁余的第一個女人,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輕易打發了她。
當真是好算計!
想我在現代社會,十五歲的我又是怎樣的?
果然,環境造就了一群人。
曦月貼了上來,踮起腳在我面前合攏大氅,輕抓著大氅的絲絳打結,只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不知是絲絳太滑,還是曦月手太滑,結就是打不上。
我閉了閉眼,想來這么多年,我這“紈绔”太子對她們實在寬和,慣縱的她們越發沒了規矩,今日竟來自薦枕席。
想要殺了曦月,卻還是下不了手。
她們有何錯?錯的是我,我根本不是做皇帝的那塊料,奈何形勢所迫,被狗君和長貴公子推上王位。錯的是我,想著世間女子大多不易,對她們太過嬌縱。
我抓住曦月作怪的手,目色不得已地又柔和了幾分。
“曦月。”
“奴……奴婢在……”
我道:“你今歲多大了?”
“回陛下,奴婢今年一十有六了?!?/p>
十六歲……
“曦月,你去取一壺酒來,朕與你同飲?!?/p>
曦月一聽,羽睫輕顫,隨后福了福身,扭身走了。
曦月歡天喜地而去,我慢慢垂下手,撫平方才身軀相親的褶皺,慢慢睜開雙目,哪里還有半點醉意。
初春,池塘的冰才化開,我貪玩地取了一根長竿,慢慢地攪動著春水,冰冰涼涼的池水濺在我的鼻尖,我卻渾然不覺。
不多時,四周之景變化,我才放下長竿轉身,九區長廊和荷花塘全都不見了,換成了稀稀落落的梅樹,而狗君,長身玉立,身姿挺拔,正站在梅樹下望著我。
“若是她取酒而歸,見你這般模樣,你當如何?”
“殺了她……”我一字一句道:“若神尊不阻止我,我便殺了她?!?/p>
狗君含了笑,輕輕搖了搖頭:“本尊不信?!?/p>
“那我該怎么辦?若是任由事態發展,今夜之后,哥藺全國便會傳出本王不行?!?/p>
狗君低首一笑,柔聲道:“放心,本尊不會不管你?!?/p>
他大手一揮,我和他已坐在紅梅樹下的石凳上,石桌上還擺著紅木食盒。
“神君大人,我是不是……基本算是完成了任務?我……”
只剩下我們兩人,我有些坐立難安,雙手握在一起,手指局促地攪著。
狗君難得地有了些許笑意,纖細的手指掀開食盒,取了一小碟芙蓉糕,還有一瓷瓶桃花釀遞給我。
“月月,前朝親迎不過虛與委蛇,你小氣的不備酒,現在總該借本尊的酒敬本尊吧?”
“胡說?!蔽倚Φ溃骸拔颐髅骶褪钦嫘牡?,哪里有半點虛假。”
雖然這么說,可我還是自他手中接過酒壺,為他滿斟一杯酒,接著就不再管他了,滿飲了三大杯,只覺得暢快至極。
“月月,若是你身邊的婢女發現你不見了蹤影,你如何解釋?”
我聳肩:“神尊既然設下結界與我相見,便會想到方法。若是您不愿相助,便親眼看我顏面掃地,闔宮上下說我這皇帝不行?!?/p>
狗君的手微微一頓,輕聲道:“許她榮華富貴,要她安靜些。”
“放心,房事本尊自會替你想辦法?!?/p>
我猛地灌下一杯酒。
“多謝神尊大人。”
喝著喝著,我的眼淚落下。
狗君啞然。
“月月,本尊還是第一次見你這般模樣?!?/p>
是啊,第一次,可我認為的第一次,和狗君認為的第一次大概不同。
我以為,那時我為青紅二仙勾魂,我與狗君乃初識,可面見天帝那時節,真武大帝又說什么三千余年未見面,我想,若這一切不是夢,千年前我曾見過狗君。
那時的我,也像現在這般因為害怕而哭泣嗎?
是的,我并不像狗君期待的那般,體會到什么人生八苦,對世間一切有所了悟,我哭,只是因為懼怕。
這也是我自哥藺歷劫以來從未真正飲過一口酒的原因,哪怕是米釀。
我生怕喝醉,令世人瞧出我的脆弱,我的悔恨,生怕我醉后胡言,說出我逼父殺弟的真相,生怕我走錯一步,便會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每每宮宴,我一杯又一杯地飲酒,實則闊袖之下悉數倒了。一場宮宴下來,衣衫前襟全濕了。寒風入懷,吹得我直哆嗦。
世人皆知,曾經那個“紈绔”太子,當今圣上梁余善釀,卻沒人想得到,東宮前的樹下僅僅埋了三壇酒而已。
害怕嗎?害怕。
狗君了然,問我:“怎么樣小月月,皇帝做了兩年,有沒有厭煩?想不想隨本尊去別的地方看看?”
我愣了一瞬,狗君已長身而立,在梅樹下看我。
慢慢地,他化為鳥身鹿頭的模樣,周身都泛著藍色的熒光。
我情不自禁地撂下酒杯,起身。就像千百年來我都重復著這個動作一般,利落地爬上他的背脊。
一去千里,等我再也聽不到呼嘯的風聲,我和狗君已經停在了幽冥之地。
十殿閻羅分立兩側,森寒的面容只瞧得我膽戰心驚,躲在狗君身后不敢多看。狗君似乎并不意外,點頭示意,哪怕是一個眼神都欠奉。
我二人駛船渡過忘川,抵達功過府,狗君引我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也不知行了多少里,只見面前豁然開朗,如同白晝一般。
我不明所以,愣愣地扭頭去看狗君,狗君纖細的手指微微一揚,我順著他的指尖望去,只見八百里黃泉路上黃沙漫天,不遠處有青石板橋,橋下有一排隊伍整齊地排列著。
難道說……
狗君手指微動,在我面前揮了兩下,橋下的景象就像是相機對焦一般,清楚了不少。
他們都是淡青色的影子,沒有實體,正弓腰慢慢地往前走,走過橋下,便有人影端著一個碗出來,在鬼差的注視下飲盡碗里的液體。
“這……這是奈何橋?”
狗君輕嗯了一聲。
我仔仔細細去看,見橋下青石板那里似乎坐著一位女子,她身著紅色斗篷,隱在暗處。她的身邊還有許多身著白色斗篷的人,可能是鬼差吧。
就在我納悶時,奈何橋下走過一個熟悉的身影,雖然只有影子,可我還是一眼認了出來,他……他是我的弟弟,梁唯。
只見他神情淡漠,沒有任何猶豫地飲了,瓷碗遞還鬼差。
狗君解釋道:“十殿閻羅王評定他此生功過,此生他無大過錯,可入輪回?!?/p>
我張了張口,心中五味雜陳。
弟弟沒事,那父王呢?
“梁熙武一生貪婪淫虐,暴虐成性,不知教導后世子孫,不知恩養百姓,不知體恤臣子民情。絕不可如梁唯一般順利入人間輪回。”
是啊,他一生為仇恨所蒙蔽,做了許多錯事,死后來到幽冥地府,絕不可能輕易帶過。此罪過,誰也不能代他受過。
狗君側目,問道:“月月,見到他,你是否心情好些了?”
此話一出,我整個人都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