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上邑城我又住了兩年,兩年間馮灼的身子猛地抽長,倒是比我都高了。
這兩年,我和馮灼的生意做得越發好了,再不為生計發愁,撫平了我早年間的許多的心傷,我夢魘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自我從宮中回來,馮灼倒是一句話也沒問過我。
當然,若不是身邊丫頭說他連馬都顧不上拴好就折返家中,我就真信了這小子如此無情無義。
他不提,大約是知道我也不好回答,我們都默契地裝作相安無事。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地過,好似清淡,又好似不同尋常。
……
這日,喪鐘響起,街頭的小張三奔走相告,他說皇帝薨了,百姓自發跪街恭送國主殯天。
我手中的牙箸掉落,目瞪口呆地看著張家小哥兒。
馮灼立刻擋在我前面,客氣道:“張小哥兒,煩您跑這一趟,我和家姐這就去。”
趕巧李媽媽端來一碟芙蓉糕,馮灼二話不說,將芙蓉糕給了小張三兒。
他本來還略帶懷疑地偷偷覷我,因見了這平日里不見的精致點心,頓時眉開眼笑起來。
礙于國之大喪,不好表達得太多,只能接過低聲道謝。
他佯裝急著要去下一家奔告,實則仔細著手里的瓷盤,連一點糕餅屑都不曾灑落。
如今,我在那小張三面前表現得這樣失魂落魄,就算他納悶,也不會生事了。
都說寧殺君子不惹小人,像小張三兒這樣的人,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的。
他家就住在城西鐵匠鋪旁邊的茅屋里,上無父母下無少慈,身子骨又弱。這么多年了,連媒婆也不愿踏他家的門檻子,身邊自然沒什么女人操持家事。
若說他是個潑皮無賴倒也談不上,大奸大惡更是無從說起。只是這人好事兒,東家丟了雞李家少了羊,王家下了豬仔張家有了娃,趙家寡婦紅杏要出墻,這些看似平常的事兒小張三兒件件門兒清,你不客氣客氣,第二天你就是頭版頭條,就是沒啥事兒他也能添油加醋地給你編排幾句。
我這老姑娘,昨日的黃花菜,身份不明,來歷不明,還帶著一個幼弟,若是讓他編排幾句傳出去,估計日后走街串巷的狗都嫌我。
不過,此人倒是不難纏,所求也不多,好打發得很。
送走小張三兒,我和馮灼都沉默了。
許久,馮灼道:“阿姐,國主多年來浸淫神仙老道,又好男色,圣體虧空厲害,不是你的錯。”
呵……
我的好弟弟啊,倘若你知我真實身份,絕不會說出這番話來。
商寰,看似浪蕩,實則用情至深。
我當他是朋友,他卻有了這般心思。
我也不知此時該有怎樣的反應,低沉道:“走吧,阿灼,此時若再不去跪街,恐惹街坊懷疑。”
路上,馮灼始終跟在我身后,一句話也沒有說。
街上行人不少,皆是面露哀色,身著素服,街頭的茶肆酒坊也都掛上了白燈籠,連吆喝聲都低了許多。我們二人,一路無話,跪在街角,看著一隊隊宮人抬著龍輿從街心而過。
我低著頭,望著腳下一塊塊青石板,耳邊是百姓們低低的哭泣聲,腦海里卻是商寰的一張臉。
他總愛穿一身紅衣,明艷如春日的桃花,絢爛如夏夜的煙火。
初見時,我還是敵國太子,身著女裝,他一眼瞧了出來,他說:“阿余”。
他帶我看一個國家最不堪最殘酷的一面,他說,百姓不該替當權者應劫。
他總是那樣絮絮叨叨,半點耐心全無,卻在箭矢插入我胸口時亂了方寸。
舉國傳言,他商寰喜好男色,只有我,明白其中的緣由。
原是我,讓他走上了不歸之路。原是我,救了他也毀了他。
是曾經身為男人的我,讓他有了這樣的心思。
他的面容在我腦海中愈發清晰,那雙曾經盈滿笑意的眼眸,此刻卻似乎帶著一絲苦澀和無奈。我深吸了口氣,試圖平復心中的波瀾,然而那熟悉的身影卻如同鬼魅般揮之不去。
馮灼察覺到我情緒的變化,他輕輕握住了我的手,低聲說道:“阿姐,你還好嗎?”
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搖了搖頭道:“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馮灼沒有追問,只是靜靜地陪在我身邊,任由我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
我們跪在街角,看著一隊隊宮人抬著龍輿緩緩而過。那龍輿之上,躺著的是我曾經的朋友,如今卻已陰陽兩隔。我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仿佛有什么東西堵在胸口,讓我喘不過氣來。
龍輿過后,人群漸漸散去,只剩下我們二人還跪在原地。馮灼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道:“阿姐,起來吧,人都走光了。”
我站起身,感覺雙腿有些麻木。馮灼扶著我,我們慢慢地走回家中。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仿佛都在默默消化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回到家中,我獨自坐在房中,看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馮灼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似乎想說什么,卻又最終轉身離去。
我心中五味雜陳,既有對商寰的愧疚和懷念,也有對未來的迷茫和不安。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一切,更不知道該如何向馮灼解釋我的身份和過去。
還有一事,商寰喜好男色,不曾留下一兒半女,如今這北昌何人能繼我不知道。
當初北昌與哥藺的太平,是我和商寰定下的,是我們情誼所在。如今商寰逝去,我這哥藺國主又“失蹤”,只怕這和平將要被打破了。
這才是我真正所不愿意見到的。
國喪之后,城中禁娛,原定的廟會也一并取消了。
馮灼這幾日倒是得了空,成日里帶著我四處閑逛,說是要讓我散散心。
街頭的雜耍班子都撤了,只有幾個小販還在叫賣著一些紙扎的玩意兒。
我拿起一只紙扎的兔子,輕輕摩挲著那柔軟的紙張,心中卻涌起一股莫名的悲涼。
馮灼見我出神,便問道:“阿姐,你喜歡這個嗎?我給你買下來。”
我搖了搖頭,將紙兔放回原處,淡淡道:“不過是些無用的玩意兒,買了也是白買。”
馮灼似乎察覺到了我情緒的低落,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說道:“阿姐,你是不是還在想國主的事情?”
我微微一怔,沒想到他會如此敏銳地察覺到我的心思。我點了點頭,承認道:“是啊,畢竟曾經相識一場,如今他這般去了,心中難免有些感慨。”
這是我第一次坦然地承認,我與商寰相識一場,然而馮灼卻并不意外。
恰在此時,有幾個婦人模樣的人匆匆而過,面上盡是焦色。
怎么回事?
賣紙扎的老漢嘆了口氣道:“唉……這又沒有太平日子啦!”
我回過神,追問道:“這位老先生,為何會這樣說?”
老先生收拾著攤位,頗有幾分不滿。
“為什么?新皇帝撕了和平條約,我們就要打仗了!”
我心頭一緊,顫聲道:“和……和誰?”
老漢答:“還能誰!東邊的哥藺!”
啪!
心里繃緊的那根弦,徹底斷了。
“剛才那些女人,都是趕著去藥鋪給他們丈夫兒子拿藥的。朝廷要征兵了,我想,就要打仗啦!”
我腦中轟然作響,幾乎站立不穩。
馮灼連忙扶住我,急道:“阿姐,你怎么了?”
我搖了搖頭,努力平復著心緒,低聲道:“沒事,只是有些頭暈。”
馮灼不疑有他,將我扶到一旁坐下,老漢頗有眼色地遞來一杯茶。
我捧著熱茶,卻感覺雙手冰涼。
哥藺與北昌開戰,這是我最不愿意見到的事情。
我原本是哥藺的國主,逃離故國,隱姓埋名在北昌生活了這么多年。
商寰在位時,兩國和平共處,相安無事。可如今新皇登基,卻要撕毀和平條約,重燃戰火。
我心中五味雜陳,既有對商寰的懷念和愧疚,也有對哥藺的擔憂和牽掛。
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一切,更不知道該如何去阻止這場戰爭。
馮灼見我一直沉默不語,便問道:“阿姐,你是不是在擔心什么?”
我抬起頭,看著他擔憂的眼神,心中一暖。
我輕輕搖了搖頭,道:“沒事,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馮灼沒有追問,只是靜靜地陪在我身邊。
我深吸一口氣,將心中的紛亂壓下,決定先回去好好想想對策。
我要想辦法,決不能就這樣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