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公歷4518年7月15日,夜,9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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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想象這種事情怎么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既然發生了,那就安之若素,甘之如飴。
這是在無論哪個時空都很受用的美德。
夜安河打著包票,把老板翻來覆去念叨了無數遍的諄諄教誨銘記于心,然后再一次揮動著僵硬的手臂跟店里的客人們告別。
也許是摹云的民風質樸、熱情好客,也許是大家難得一見小媛這般魔力高強、知性優雅的長老而不由得多了幾分激動與語無倫次,總而言之,夜安河,這個在客棧里做了兩三天的幫廚的踐行宴,獲得了空前估計也將絕后的捧場熱度。
知心大姐姐般的小媛長老淺笑盈盈著攏過他的肩膀,作為魔杖的發簪在空中散作三五只金棕色的蝴蝶,蹁躚為她提起長長的裙擺。木門“吱嘎”一聲合上,椰子客棧的燈火與推杯換盞間此起彼伏的談笑聲倏爾遠了,被夏夜郊野瘋長的雜草和混亂的蟲鳴海浪似的拋在身后。
夜色潑墨一般從中天暈染,小媛緩步走上有些許泥濘的河灘,俯身摘下一朵盛開著的不知名的小黃花,在指節上纏繞兩圈做了個簡易的戒指;又整理一下自己的小衫,撫平細細密密的繁復花紋翹起的一角。
“走吧,該去上學啦!”
位高權重的長老孩子氣地朝他擺擺手,像是在招呼久別重逢的舊友去河邊一起吃烤魚一樣歡欣。從始至終游離在氛圍之外的夜安河有些恍然,眼神繞著天頂和腳下轉了一圈,最終落在虛空中不遠不近的一點,腳步也不遠不近地綴在她身后,不置一言。
一切發生得太快,他需要把時間軸撥回五天前,從頭梳理一下自己目前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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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安河,生在魔界萊恩大陸雨海城下杭鎮的一個高知家庭,母親莫莎是安格瑞拉專修部附屬古生物研究所的高干,父親夜寧格是小有名氣的魔晶石研究學者,夜安河也不負厚望,自幼熱愛學習成績優異,在雨海本地的學院學完了“初級班:基礎魔法教育階段課程”——這個名字真長——之后,憑借自己亮眼的成績單,獲得了轉學去大名鼎鼎的安格瑞拉魔法學院進行下階段學習的資格,前途一片光明,有望繼承父母衣缽,為魔界未來的發展貢獻積極力量。
唯一的缺點就是有點難管,表現為過分刨根問底和倔強不聽勸。
轉學手續辦下來之后,夜安河高高興興收拾好行李,踏上了前往安格瑞拉的道路。由于父母工作繁忙,他只能自己孤身一人前往目的地。
安格瑞拉學院的中學部位于雨海北鄰的摹云城,他首先需要一路向北、踏過兩地的界河——一條算不上寬、可以徒步涉水渡過的莫奈河,來到河對岸的夢籮鎮歇腳,然后再一路向西行進,最終到達摹云西郊的安格瑞拉。
五天前的晚上夜安河成功抵達夢籮鎮,推開了椰子客棧的大門,奈何時運不濟,被突襲的冥界小隊打了個正著,昏迷了兩天,行李也弄丟了,成了身無分文、甚至沒有自證身份的證件的活幽靈。大鼻子店長心善,暫且收留了他,但是當務之急還是要找回自己的東西,尤其是那封無比珍貴的通知書。
接下來的兩天里,他一邊憑借從小積累起來的廚藝在客棧后廚當幫工——不能辜負老板的好意,一邊在客棧內外一寸一寸地排查尋找自己的箱子。今天早上的時候,一個在莫奈河上例行打漁的店員撈上來一個破爛得不成樣子的提箱,可能是在水底受到了撞擊散架了,那一大沓入學資料也漏了個干凈,不知所蹤。
正在夜安河萬般憂慮之際,店長風一般地沖進了他的房間,托孤似的拍著夜安河的肩膀拍到他吃痛,語重心長地告訴他,這是有史以來安格瑞拉第一次派出教授親自去各地接新生,而夜安河何其幸運,居然能讓阿拉莫烏尼亞長老屈尊前來。
他有些木訥地被店員們簇擁著來到堂前,看到整個客棧都沉浸在這份與他們無關的巨大喜悅中,而阿拉莫烏尼亞這般位居國祭壇高位的重磅嘉賓,居然是個看上去脾氣很好很溫柔的年輕女人,生得一張普遍意義上的美人臉,骨相柔美,眉目間總是帶著一絲百轉千回的哀婉和愁緒,正端靜地坐在窗邊,好像看見了老熟人一樣沖著自己招手和微笑。
“好久不見啊安河,近來可好?”
這句話宛如平地一聲驚雷,夜安河連同整個客棧的無關閑人迅速陷入了絕對的安靜。小媛歪了歪頭,似乎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于是在你一言我一語的漫長解釋中,夜安河終于理清了這個匪夷所思的事實——
他失憶了。某個從他記憶中消失掉的巨大變故,奪走了他十三歲之后全部的記憶。
他的生活憑空消失了五年,真實的夜安河已經是安格瑞拉的畢業生了,而小媛和他更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老朋友。他確實要去上學,只不過不是作為初出茅廬的懵懂少年踏水尋山,而是作為即將被保送去王都龍亭專修部的佼佼者,在開啟新的璀璨征途之前,再回到母校完成最后的畢設。
畢業,真是個遙遠的話題。
失蹤了的入學資料從頭至尾也不存在,它們在五年前就順利交到了安格瑞拉的校長手里。
小媛溫聲講述著他消失的人生。她看面相是個年輕美女,但卻聲不對臉,那飽經滄桑、過分沉穩老成的語調使得她無論說什么都像是在講故事,講一段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已經被定格在史冊書頁里供后人隨意翻閱的小故事,沉淀了所有的激昂壯闊,變得波瀾不驚,娓娓道來。
夜安河就像沒睡醒一樣沉浸在一片與自己無關的空白夢境里。他用最快的速度接受了這份強烈的違和感,略垂著頭,第一次覺得組織語言是如此的乏力。
“難道是因為那次冥界襲擊...你被幽異術傷到了,導致了失憶?”小媛秀眉顰蹙,目光繞著他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遺忘定律以外原因造成的記憶創傷無法修復,只能等你慢慢想起來了...我本來是要來接新生的,順路看看你,沒想到你給我準備了這么大一個見面禮!”
夜安河摸摸后腦,面上訕訕地笑笑。
“那魔法呢,你不會連在安格瑞拉學的課也全都忘了吧?”小媛看著他眼里清澈的愚蠢,暗暗叫了聲救命,只好攤了攤手。“算了,我先送你回安格瑞拉再說吧,你現在這個樣子肯定不能自己去了。到了學校,我們去找比西,讓他想想辦法!”
就這樣,小媛安撫了人生觀崩塌的夜安河,然后和看熱鬧的客人們隨意交代了兩句,客棧里再次充滿了快活的氣息。吃完了豐盛的踐行宴,收拾好僅剩的行李,此刻夜安河正站在曠遠的夜空下怔怔地遠眺。他還在發呆,盡管強壓著發自本能的強烈的不安和虛無感,但是他還是需要一劑切實有效的救命良藥。
在拿到“記憶”這唯一的解藥之前,他現在太想接觸一下從時光的罅隙中溜走的舊人舊事。
失去了記憶不等于失去了腦子,事實上這個驚人的開局還激發了他在危機情況下的優秀本能,一項越是身處絕境越容易純熟運用的生存技巧——敏銳的直覺。整個世界好像都蛻了層皮去,變得通透起來。
太敏感多疑不是好事,但是人們無法苛責一個因為失憶而略顯失魂落魄的年輕人。
“你知道嗎,其實你現在這個樣子,才是曾經的你。”
小媛沒有回頭,只淡淡地說道。夜安河此刻也一起走上了河岸邊濕漉漉的繁花草地,吹著從隔江相望的雨海飄來的南風,看著夢籮鎮燃起的萬家燈火,聽著散落一地窸窸窣窣的細碎蟲鳴,夜安河忽然覺得自己的人生如果就停在去求學的十三歲,那可真是過分的順遂而美好。
“我之前…是什么樣子?”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哈哈,你可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之一,等到了安格瑞拉,見到了老朋友,再慢慢找你的記憶…哎呀!”
夜安河一偏頭。
“忘記了…其實…”她突然露出一個抱歉的微笑,“你延畢了,你的老朋友們已經升學或者就業走了。現在整個學校全都是你的后輩啦!”
魔界的公辦學院都遵循2+3+4+1的“十年樹人”教育模式,六歲開放早培班,為期兩年,之后是長達八年的中學階段,三年初中四年高中,第八年為實習兼專業預科班,既可以為就業實習做準備,又可以為升入專修部進修而努力,當然也可以兩手抓、進化為全才,當然也可以啥也不干純純躺平。
父母選擇讓夜安河轉來安格瑞拉進行“高級魔法教育階段”的學習的一大原因,就是看重了安格瑞拉的“人脈”。作為全魔界最頂尖的公立學院,安格瑞拉每年都能爭取到近十個免試升入專修部的資格,而且龍亭王廷、摹云精工、紅林礦業等政府部門和行業巨頭也更加青睞安格瑞拉出來的學生。夜安河的母親莫莎就是免試進入安格瑞拉龍亭專修部的精英學子,而父親夜寧格則在畢業后去往紅林實習并逐漸成為成就頗豐的魔晶石研究員。
小媛咯咯笑了兩聲,繼續講道:“你很聰明,但是不好學,所以落了一些課最后一年才開始補修。這就導致你的畢業設計沒做完,只能延畢,什么時候補交上什么時候才能走。安格瑞拉中學部是五年制,課程修讀四年,發展一年,你成功浪費了這五年,就要再拿出時間來救咯。不過不要自我懷疑,龍亭專修部那邊確實認可了你的申請書,你把畢業的事忙完了就可以去進修啦!”
看來這安格瑞拉的學風也不咋地,能讓“自幼熱愛學習成績優異”的自己在短短五年內就拋棄了優良美德,墮落成了讀不完書的躺平留級生。
他現在更加好奇自己到底在安格瑞拉走過了怎樣曲折離奇、豐富多彩的歷程。
“行了,走吧,燼小隊前幾日剛剛攻擊了椰子客棧,這里并不安全。”
聽到導致自己失憶的罪魁禍首,夜安河不由得神色一凜。
燼,冥界生命的統稱,就像魔界與人間的高等生命統稱為人,仙界的生物統稱為仙族一樣。
十四年前,燼中王者冥王破譯了封禁魔冥二界的咒語,率軍從殘山結界登陸,橫掃與文大陸。魔界節節敗退,關鍵時刻幸得仙界左右天靈相助,把入侵者打回了冥界。之后十三年里冥界再沒有什么異動,五天前對椰子客棧的突然襲擊無疑釋放了一個危險信號——
天地四界,魔冥二界的結界只存在于與文大陸東部的殘山,而殘山離著萊恩大陸的摹云可是十萬八千里遠,燼小隊能摸到夢籮來,說明殘山前線已經出現了缺口。
但是客棧里的大人們卻好像很自如地接受了這個晴天霹靂般的事實,沒有宣泄什么驚詫崩潰的情緒,甚至善后事宜都好像演練了數遍一樣有條不紊地展開,著實令當時的夜安河佩服。大人就是大人,或許他們就是十四年前突然爆發的戰爭的親歷者,時光與經歷賦予了他們臨危不亂的沉穩氣質。
當然啦,更新了時間線之后,想到這五年里也許冥界的襲擊早就成了家常便飯,夜安河頓時覺得了無意趣。
在這片大地上,戰爭始終如影隨形。
小媛不再逗留,將手伸向高高束起的馬尾,取下發間細長的碧玉簪子猛地扔向地面,落地卻生長成了一根足有一人高的手杖。一顆未經雕琢的奇異石頭在頂端閃著微弱的黃色熒光,不甚刺眼,卻格外攝人心魂。
夜安河認出這是父親的收藏冊中稀有的大黃水晶。父親的前半生幾乎都泡在紅林的礦山里,也只搞來了米粒大小的一點碎屑,而小媛卻能夠把拳頭大小的大黃水晶鑲嵌在自己的手杖上,就算是長老,也實在是暴殄天物。
手杖的末端在地上畫著流線型的圖案,寫上幾個坐標符號,最后灑上幾撮其他顏色的魔晶石粉末,一個傳送陣頃刻間便已成形。夜安河還沒見過有誰能夠實操這么高深的魔法,高階疊行陣,最高等的空間系魔法之一,對魔力、魔晶石消耗巨大,但是威力也巨大,能夠瞬息之間實現空間躍遷,極限大概是跨越兩千余公里、從殘山瞬移到龍亭。
“站進這個圓圈里來,面朝西北方,注意不要踩到魔晶石粉。”小媛嘴唇翕動,“有印象嗎?你的魔法造詣在同齡人中出類拔萃,運行中階疊行陣應該有些吃力,但不成問題。”一層浮光掠過法陣,夜安河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眼前忽然黢黑一片,幾個呼吸之后便重新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