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

他們一起去了很多地方，他們曾在王宮門口的女王大道上發(fā)報紙，幫大道盡頭酒館里駐唱的女歌手姐姐預(yù)熱，等到傍晚時候再跑到護城河邊偷偷喝酒；他們來到摹云的安格瑞拉上課，雖然由于公務(wù)繁忙在學(xué)校里待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一年半載——這也是夜安河瘋狂掛科的原因，但他們還是度過了難忘的校園時光；他們?nèi)ミ^雨海的夜安河家，他的父母依舊在其他地方忙碌，夜安河教云優(yōu)做飯，但是云優(yōu)卻在背地里偷偷學(xué)做甜品，離開的那天早晨夜安河看到了滿滿一桌子各式各樣的糕點；他們還在靈迪芬基回老家的時候纏著也要去花瑪卓依看看，于是他們在魔界五大家族之一的希瓦家族的二公子的帶領(lǐng)下游覽了著名的美酒之都，順便回顧了那段云氏政權(quán)掃蕩天下的烽煙歲月......

但是這些歷程總有閑雜人等伴隨左右，比如神出鬼沒的落雁和“愛女心切”的小媛，所以夜安河還是懷念最初的起點，懷念十三歲的那個夏天，他一眼望得到頭的人生由于天竺葵的突然介入而走向了另一條岔路，他隨云優(yōu)來到了龍亭，在龍亭沒有人管得了云優(yōu)也沒人愿意管她，女王陛下日理萬機，落雁每天泡在畫室里畫畫，小媛有安格瑞拉的課程要處理。

人們潛意識里總會覺得王宮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夜安河剛剛遭遇來路不明的襲擊，也隱隱感知到自己身上一定有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才會招來冥王妃這等級別的禍患，在他最驚魂未定也是最惶恐不安的那一年里，是云優(yōu)每天早晨準時敲響這個十三歲男孩的房門，拉著他的手腕走進庭院里的一地陽光。

他名義上是云優(yōu)的陪讀，可是云優(yōu)除了天文學(xué)什么也不感興趣，她總是帶著夜安河到處亂逛。有時候云優(yōu)興致來了跑到大圖書館一坐就是一整天，夜安河也默默坐在一旁陪著她，那一年他“竊讀”了太多大圖書館里的珍貴資料；云優(yōu)第二喜歡的地方就是天文臺，她總喜歡在晴夜跑到天文臺的樓頂坐下，燃起一點亮光一邊研讀星圖一邊看那架巨大的單筒望遠鏡。云優(yōu)為此特意把夜安河的房間換到了天文樓附近，又給他換了一套薄紗的窗簾，這樣每個晴夜只要她愿意，就可以追著月光的影子趴著窗子偷偷嚇唬夜安河。

但是十一歲和十三歲的小孩子怎么懂得什么是愛呢？云優(yōu)在一堆姐姐里長大，一個不抓白不抓的男玩伴只是正對她的新鮮感；夜安河寄人籬下前途未卜，他也只是在盡職盡責(zé)做好陪讀的本職工作，好在云優(yōu)雖然脾氣時好時壞但永遠不會真的生氣，還喜歡玩和冒險。

夜安河又想起來他們在殘山的那場真正的初遇。

云優(yōu)坐在高高的山崗上俯瞰營地，炊煙在夜色里不甚顯眼，于是她施個咒放了一大片璀璨的煙花。煙花落下的時候她凝神聽著營地那邊的聲音，末了撇撇嘴，低聲罵了句“沒情調(diào)的家伙們”。

那個時候的云優(yōu)總是熱衷于向所有人炫耀她那不值一提的魔法造詣。

云優(yōu)歪過頭來，遞給夜安河兩顆青梅。“好點了嗎？”

夜安河尚不敢冒犯這位大大咧咧且自來熟的公主，饒是還有點頭暈，他還是點了點頭。點頭似乎不夠禮貌，于是他“嗯”了一聲。

這個時間他本該在云起的照顧下安然沉睡，可是云優(yōu)突然推開大門闖了進來，高聲說不應(yīng)該慣他那么些毛病，天竺葵挾持未遂，沒傷到他一根毫毛，現(xiàn)在整個魔界卻都好像迎接真神降臨一樣圍著他團團轉(zhuǎn)。心高氣傲的公主殿下何曾允許一個平平無奇的平民搶了她的風(fēng)頭，于是不管不顧就把病人拖了出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于是就去了最近的小山丘上。她那未曾謀面的生母溫妍的衣冠冢就在這座小山底下。

云優(yōu)故意把青梅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我不想再看見云碧生了，我們今晚就走吧。”

她把腮幫子咬的鼓鼓的，夜安河沒聽清到底是不是“我們”。

“我真的很討厭這個地方。”她抬頭，沒有星光的黑夜，四周黑得只能看見眼前的人。云起本來要派人跟著他們，云優(yōu)大喊一句“媽媽會保護我的”，然后扯著夜安河的袖子就跑向了小山。一路上所有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他們不敢說話，夜安河覺得自己就像個不小心被卷入豪門恩怨的小仆人。

“媽媽喜歡女孩，冒著大戰(zhàn)在即的風(fēng)險生下了我，最后因為身體虛弱在戰(zhàn)亂中去世了。我爹雖然最終在國祭壇和仙族的幫助下把冥王打了回去，但也得了戰(zhàn)爭后遺癥，一蹶不振，整天以淚洗面沉浸在愛人去世的悲痛里。我哥也失去了雙腿。這些事你應(yīng)該都聽說過了吧，這可是營地里最長盛不衰的話題。”

夜安河確實聽到了不少閑言碎語，說女王的弟弟、大將云起在戰(zhàn)場上叱咤風(fēng)云，背地里卻是個情種，要不是為了女兒早就跟著亡妻去了，偏偏女兒一出生就被抱到了王宮，十多年了沒見過幾面；說云起的長子云碧生是個不世出的奇才，雖然在大戰(zhàn)中受到?jīng)_擊成了殘疾，但是腦子極為聰明，野心也很大，一直想篡權(quán)奪位；說云起的女兒云碧薇本來應(yīng)該成為下一任女王，但是仙魔混血兒博羅斯出生了，遲早會被送過來當魔王大君，云碧薇大概率會成為他的妻子——錯了，仙族如此大搖大擺地滲透自己的勢力，肯定要清洗魔界王室血統(tǒng)，估計云公主最終也就能混個女仆，真正的王后應(yīng)該會由博羅斯從仙界帶過來。

夜安河不知道云優(yōu)有沒有聽過這些言論，但是顯而易見的是，她并不喜歡自己的降生地。

“所以我那個好哥哥總覺得我是災(zāi)星，克死了媽，逼瘋了爸，甚至他瘸了也要怪到我的頭上。”云優(yōu)又摸出來一個造型雅致的小酒壺，就是在安格瑞拉相遇時喝冰梅酒的小酒壺，看來她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帶在身邊，“他覺得我該死，他也覺得博羅斯該死，他覺得他聰明絕頂，他才應(yīng)該是這個世界的主人。”

“反正他就是想要那個王位啦。”云優(yōu)咕嘟咕嘟喝著火雞酒，“他覺得命運從他那里奪走了太多東西，他很愛媽媽，所以他恨我，也恨父親，覺得是云起沒有保護好她。”

云優(yōu)打了個酒嗝：“可是他從來也不去想，我甚至沒有機會去愛我的媽媽。”

她看著喝干的酒，很久沒有說話。山風(fēng)拂過繁茂的樹葉，沙沙聲盈滿穹頂。

“其實他挺可憐的。”許久，云優(yōu)淡淡地開口，“可是誰不可憐呢？”

她站起來，拍了拍手，還不甚熟練地揮舞著魔杖在土里挖洞，把青梅的核埋進去。她向夜安河伸手，夜安河趕緊把捏了一晚上的青梅吃掉。

“花在春天開，葉在秋天落，我在那時那刻于那里降生，自然有我自己的道。”她在自己的梅子邊上又挖了一個小坑，示意夜安河把核種進去。這個晚上她跟這個幾面之緣的陌生同齡人推心置腹講了很多故事，她的語氣始終平淡，像個路過的說書人給尋樂子的看客講與己無關(guān)的見聞；只有這一刻她的目光暗暗發(fā)狠，終于像個倔強的孩子。

“我們走吧，去龍亭，姑姑要見你。”

夜安河本以為王都的特派軍來殘山審一下自己之后就會放他離開，讓他繼續(xù)去安格瑞拉上課；他從小到大都是沒有任何污點的絕對的良民，他沒想到自己別樣的人生就此展開。

“命運就是一條細細的紅線，把你和一些逃不開甩不掉的人牽在一起。他們也許是你的朋友，也許是你的敵人，但是沒有人能剪斷這些勾連。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你不被允許死亡。”

這是落雁跟他說的第一句話。

瓷娃娃一樣精致漂亮的美人從樹林深處緩緩走來，冷冽如冰泉的聲音帶著“命運”“死亡”這樣沉重的詞語捶打在他的心尖。她面上生寒，時至今日夜安河才明白她當初為什么那么討厭自己。

因為自己的血脈里流淌著冥王的心魂，散發(fā)著只有仙族能聞到同時也是仙族最討厭的味道。落雁本不愿意讓云優(yōu)來探查，可是云優(yōu)總是一意孤行，甚至最終也要把對夜安河深惡痛絕的落雁拉過來帶他們回去：云優(yōu)的能力不足以施用高階疊行咒，她又不愿再和殘山的人有更多瓜葛。

于是在仙術(shù)的作用下，夜安河于瞬息之間便降落在了龍亭王宮前幽長的廊道上。落雁主動拉開了和他的距離，順便挽走了云優(yōu)，好像她珍視的小公主和這個血不干凈的男孩再多呆一會就會被污染。

可是夜安河最終也沒有離開云優(yōu)的身邊，落雁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終主動成為了他的表妹。往事走馬燈般在腦海中浮現(xiàn)，他覺得眼前天旋地轉(zhuǎn)，可是這么多天來他頭一次這么清醒。

落雁點了一支卷煙，沒有再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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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人說夢》

“我很敬愛我的姑姑，她對我那么好，就像我的親生母親。可是她不是個好女王，優(yōu)柔寡斷又多愁善感。”云優(yōu)緩緩地踱著步子，“我也不喜歡我那個沒出息的情種父親，和利欲熏心的惡棍哥哥。”

燭火在彼此的眼中跳動，夜安河記起了她口中“暴君種子”云碧生的一些令妹妹不齒的卑劣行徑，他想要權(quán)柄，想要成為魔界至尊的魔君，弒父也好手刃親妹妹也好直搗龍亭誅殺偽王博羅斯也好，都是他能干得出來的事。可是也許是造化弄人，他空有一腔壯志，卻只能把一輩子都囚禁在與文大陸的殘山。

“所以說，安河，這個世界——我是說魔界——將會屬于我們，也只能屬于我們。”她突然咯咯笑了起來，心照不宣的對視里，夜安河已然明白了她全部的心意。

她并不看重名利，事實上她更加喜歡隨心所欲的自由，初到凡間時她曾暢想過于異界安然自在生活的未來，蝸居在那座遠離另一個時空塵囂的海濱小城，他能看到她眼底心底自然流露出的安樂與歡喜。但她出身王室，在博羅斯橫插一腳之前，她本該成為魔界下一任女王。她的骨子里早就打下了榮光與高傲的烙印，她永遠學(xué)不會真正的低頭，永遠不會將本屬于自己的東西拱手相讓。

那個時候夜安河就知道他們不會在凡間逗留太久。她真的討厭魔界的爛攤子，也真的喜歡凡間的歡喜事，可是她一定會回來，直到整個魔界都臣服于她的聲音。

燭光跳動，小媛在一旁煮著肉香四溢的濃湯，夜安河回過神來，云優(yōu)走到窗下，眺望著這座埋葬了太多辛酸血淚的鬼山。

“我看重的人，在意的事，我不會讓他們從我身邊溜走。星地壇異動和冥界入侵的共同作用下導(dǎo)致了你失憶，當小媛說你的記憶被定格在了十三歲、和我初遇之前的時候，我確實很難過。”

她轉(zhuǎn)過頭來，小鹿一樣的眼睛在燭火的映照下晶晶亮著：“但是我只難過了一個時辰，因為我知道你不可能忘記我，我也不會允許你忘記。”

“我讓小媛隱瞞了一些關(guān)鍵信息，把你帶回了安格瑞拉。我回來的唯一目的就是成為新一任女王，我去了赤壺鎮(zhèn)探查冰梅湖，去了龍亭見我的姑姑還收了個干弟弟，去了殘山見我的親哥哥。陪你慢慢回憶過往并沒有很高的優(yōu)先級，我必須先辦完我的本職工作。”

“但你是我的男人，我也不會放任你在安格瑞拉尋歡作樂。當然啦，你也不會放任自己浪費每一個機會，對吧。那座學(xué)校藏了很多秘密，是一個適合你發(fā)揮的舞臺。”

云優(yōu)不急不慢地踱步到了他面前，相視一笑。他們都太熟悉彼此了，夜安河知道云優(yōu)的昭昭野心遠大于兒女情長，可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云優(yōu)有心抑或無意地創(chuàng)造了他們的二次初遇，給夜安河留下了地下河道的線索，這個原點讓他成功把即將發(fā)生的魔靈暴亂扼殺在了搖籃里，并且在離開安格瑞拉之前儼然成了學(xué)校的精神領(lǐng)袖。云優(yōu)知道他從不甘心成為自己的裙下之臣，他想要成為，他也終將成為與自己平起平坐的合格的魔界領(lǐng)袖。

“嘿，說了這么多話，我們還沒有正式打招呼呢。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形容的就是這種感覺吧。”她淡淡地開口，“可惜，其他事情太多了，我哭不出來。”

她緩緩張開懷抱。

“歡迎回來，安河。”

“喂，這邊還有個人好吧。”

小媛的聲音幽幽傳來，把正沉浸在心領(lǐng)神會中的小情侶從曖昧氛圍里拽了出來。云優(yōu)松開搭在夜安河肩上的手，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距離好久不曾這么近過了。

“老朋友敘敘舊，管那么多干嘛。”云優(yōu)輕“哼”一聲，迎上去，奪過架上蒙塵的小碗洗了洗，給自己盛了一碗肉最多的湯。

“對了安河，你們的初吻還在呢。”

小媛突然開口，把還在整理記憶碎片的夜安河唬了一跳。落雁幫他恢復(fù)的記憶幾近完整但還是缺了一些節(jié)點，就像一千塊拼圖少了兩三塊，每每回憶到那小小的空白總令夜安河悵然若失。小媛抖摟出的這個細節(jié)確實不在夜安河的腦子里，緩過神來的時候他看向云優(yōu)，后者罕見地紅了臉，即使在昏暗的破茅屋里也足夠顯眼。

“怎么了，有什么問題么，你要是忘了我還會難過，現(xiàn)在壓根沒發(fā)生過，未來還有無限可能。”云優(yōu)話是對著夜安河說的，手卻在小媛胳膊上擰了一下，后者沒躲開，只是吃吃笑著。

“你不是就喜歡把我和圣明比西湊一塊嗎，你那么愛當月老，我還不能當一回了？”小媛接著反擊。

“哈哈哈，你也有羨慕別人的時候呀！再說了，我那叫湊？我那是幫你們捅破最后一層窗戶紙！你又不是不知道整個國祭壇都盼著你倆結(jié)婚，就你倆當事人還在裝傻充愣！”

“那我叫湊？你們可是私奔了一整年……”

“你怎么不反駁我的話？你默認了你們倆就差一句表白了是吧，還天天嘴硬沒這個沒那個……”

這下小媛不說話了。云優(yōu)為了她和圣明比西的感情可謂操碎了心，但是也許這倆就喜歡暗戀的氛圍，對外永遠宣稱是普通同事，還要拿這套說辭自己騙自己。

云優(yōu)教訓(xùn)完小媛，給夜安河盛了一碗湯遞過來，卻發(fā)現(xiàn)男友還在發(fā)呆。他發(fā)呆的頻率和程度遠超常人，好像失憶沒損壞他的腦子，恢復(fù)記憶后反而把魂兒丟了。

她猜到了他又在想什么了，收了心，面色和語氣沉靜下來。

“先吃些東西休息一下吧。在天竺葵追來之前，我們再去一趟磨石村埋葬兩位故人。”

“謝謝。”

天色暗沉，兩人并肩坐在窗下，看著山間愈發(fā)濃重的迷霧。呼嘯的山風(fēng)夾著寒氣掃蕩過屋脊，徒留震耳欲聾的嗚嗚聲。

“節(jié)哀很蒼白，尤其這一路走來，你平白承受了這么多的痛苦，卻無法置身事外。在危局破開之前，繼續(xù)向前走吧，我會永遠陪在你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