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又能如何呢?
即便與父母產(chǎn)生了很深的隔閡,她還是離不開他們。
學費,生活費……
周杳杳面無表情地瞪大眼睛,望著天花板,眼角的淚水沒入散開的黑發(fā)中。
她眼中的絕望,如雜草一般蔓延開。
“爸爸,我沒有生活費了。”周杳杳趁著周父還在家,又開始了她卑微的“乞討”行為。
她囁嚅著,小心翼翼地看向周父,兩只手背在身后,緊張的攥著衣擺。
周父正蹲在墻角抽煙,半白的發(fā)絲有些雜亂,聞言,咬著煙頭時眉頭緊皺。
他粗糙的手,捏住半截煙,狠狠吸了一口,然后出了一串煙圈,“要多少?”
周杳杳看著他破舊的工作服,和手上的裂口,“五,五百。”
這是她一個月的生活費,不僅包括吃飯,還有日常用品,已經(jīng)買資料的錢。
周父皺著眉頭沒說話,只是繼續(xù)又深吸了幾口煙。
煙頭的火星明明滅滅,在慘白的日光里,并不是那么顯眼。
周杳杳雙腳并攏,頭埋的像鵪鶉一般,縮在一旁不敢催促,也沒臉再重復一遍。
她知道,周父聽到了。
待到那根煙頭的火星快要燒到手指,周父才把煙頭丟到地上,站起身來抬腳碾滅煙頭。
那雙碾滅煙頭的舊皮鞋,已經(jīng)破了皮,鞋頭還有些開膠,灰撲撲的,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
周杳杳垂下頭,默不作聲。
周母正在一旁洗菜,短發(fā)里也夾雜了許多白發(fā),普通的衣服,圍著一個脫了線的圍裙,是家庭主婦的最真實寫照。
“不是才給過生活費嗎?怎么那么快就花完了!你爸天天掙錢也不容易,那工地的活你以為是那么好干的?上次四百,這次五百,下次是不是又要漲到六百了!”
周母雙手利索地洗菜,一點兒也不耽誤她開口訓人。
周父只是伸手從口袋里,掏出一疊紙票,數(shù)了幾張,然后又順手往嘴里塞了一根煙。
對于周母的話,他好像聽到了,又好像沒聽見。
周杳杳閉上眼睛,無力爭吵,她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睜開眼睛看向周母,“因為還要買資料。”
她眼底有絕望,有無奈。
資料費需要統(tǒng)一訂購,別人都買,她不能說她不需要吧。
而且,上次要錢,已經(jīng)是上個月了。
一個月三十天,她大概有二十七八天都在學校住,吃飯要錢吧,水電費要錢吧,生活用品也需要錢啊。
她已經(jīng)很節(jié)省很節(jié)省了,為什么還要罵她?
周杳杳不理解,并且感到非常絕望。
“買資料買資料,你上上次也說買資料?結(jié)果呢?成績進步了?還沒有沒買資料費時候考的多!”
周杳杳只覺得她的世界,天旋地轉(zhuǎn)。
永遠都是這樣,只要她開口接話,就被認為是反駁。
只要她解釋,就等同于狡辯。
周母從來不認為,自己有說錯過什么。
在這個家里,錯的永遠只有周杳杳一人。
周父又點燃了一根煙,看了周杳杳一眼,對上她的視線,周父抬了抬手,“給。”
周杳杳忍住眼底的淚水,上前一步,接過周父手中的紙票。
“要錢倒是要得利索,什么時候才能夠讓我和你爸也享享福?你要是不好好學習,對得起這么些錢嗎?”
周母還在喋喋不休。
周杳杳剛轉(zhuǎn)過去的身子頓了頓,她深吸了一口氣,壓抑住自己的情緒,不讓眼淚掉下來。
是不是他們眼里只有成績?
可是明明她成績好的時候,他們也一樣貶低她啊。
是不是她在他們眼里,永遠都一無是處?是不是她永遠比不過別人家的孩子?
可不可以,請你們,也偶爾關(guān)心一下我呢?
周杳杳攥著手中的錢,跑到自己房間里,趴在床上,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為什么,為什么每次要錢,都像是借債一樣?
為什么他們每一次給她錢,都好像在她身上,又劃了一個賬單呢?
不是說,母愛無私,父愛偉大嗎……
周杳杳躺在床上,有一瞬間的耳鳴。
有一瞬間,她在想,是不是可以不活了?
這樣,她就不用在伸手要錢了,不用整日挨罵,不用每天沉浸在負面情緒里,失眠焦慮,惶恐不安。
可是不行啊。
他們養(yǎng)了她這么多年,她還沒還清呢。
是的,從這一刻開始,周杳杳心中埋下了一顆種子:她欠周父周母。
周杳杳也許該恨周父周母。
因為,周母在很長很長時間里,整日謾罵她,而周父,會用棍子,戒尺,鞋底,巴掌……
可是,在周杳杳幼時,他們明明也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啊。
那時候,周母善良溫婉,周父脾氣溫和。
是從什么時候才是變了呢?
因為村里的人,都漸漸蓋起了樓房,而周家,還是幾間瓦屋,甚至,周杳杳曾經(jīng)的那間房,墻壁上裂了很長很長的一道縫隙。
因為,周父開始四處打零工,拼命掙錢,甚至,周母也開始去工地干活。
因為早上天不亮就起來,晚上要到太陽完全落山才能回來。
因為嚴寒酷暑都要出去掙錢,結(jié)果辛辛苦苦干了大半年,結(jié)工資時,工頭卻跑了。
周父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周母的性子也越來越乖戾。
他們的怨氣無處發(fā)泄,委屈和不甘只能日益積攢。
終于等到了有一天,沉默的周父,看著正在掃地的周杳杳,發(fā)了好大一通火。
“你是干什么吃的,連個地都打掃不好?”他憤怒的聲音嚇了周杳杳一跳。
十二三歲的周杳杳,不明所以地看著周父,不懂自己做錯了什么。
她看著打掃的干干凈凈的院子,不明白周父為什么要訓斥她。
從那時開始,咒罵,巴掌,怒火,就像噩夢一樣,整日纏繞在周杳杳身邊。
她成為一個完美且合格的泄憤品。
因為她懂事,不會反抗。因為她弱小,無從反抗。
周杳杳最開始,不明白為什么父親總是無緣無故的打罵她,也不理解,母親為什么看她越來越不順眼。
后來,她漸漸長大,才隱約明白,周父周母只是太累了,太辛苦了。
她試著去體諒他們,原諒他們給她帶來的陰影,她嘗試著,多去關(guān)心關(guān)心周父周母。
“周杳杳!你發(fā)什么瘋!誰讓你買衣服的?生活費給你太多了是吧!”
周母用兩根手指,捏著周杳杳為她買的新衣服,尖叫出聲。
周杳杳看著氣急敗壞的周母,縮了縮脖子,不明白她為什么生氣。
“這是我省吃儉用買的。”她小聲說。
是省吃儉用。
為了買這件衣服,她省吃儉用,每天只吃一頓飯,攢了一個月的錢,給周父周母一人買了一件新衣服。
“說什么省吃儉用,花的還不都是我們的錢!你趕緊去給我退掉!”
周杳杳從來沒覺得這么難堪過,她是看父母自己很久沒買新衣服了,想著他們舍不得花錢,所以省吃為他們添了見新衣服。
即便是沒期望過得到贊賞,在周杳杳想象中,周父周母也應該是心平氣和的狀態(tài)。
周杳杳也沒有想到過,周母會這么大發(fā)雷霆。好像她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一樣。
她無助地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周父,期望他能說句話。
周父靠著一旁的墻,點燃一根煙,什么也沒說。
周杳杳低著頭,神情逐漸淡漠,“大不了我下次不買了。”沒必要去退了吧。
“我讓你退掉!”周母歇斯底里。
“你這買的什么布料,你知道什么布料最實用嗎?你知道怎么挑選嗎?你買的有我自己買的好嗎?”
一句接一句的反問,讓周杳杳越聽越心涼。
她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可笑了。
關(guān)心,這個詞,在周父周母這里根本不需要。
他們永遠習慣性拒絕她的好意,以及她那些微不足道的關(guān)心。
這對于周父周母來說,是多余的,是浪費時間的……
直到升了高中,周父可能覺得她長大了,才再也沒有打過她。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她名列前茅考上了好高中。
除此之外,其他一切都沒變。
那些若有若無的貶低和責罵,依然圍繞在周杳杳身邊,經(jīng)久不散。
白墻紅瓦的高樓外,烏云聚成一團遲遲不肯散去。沒有一絲風,那仿佛,是暴風雨前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