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月門可是往此處走？”

少年伸手扶住方才被飛馬沖撞而差點摔倒的老伯，等人站穩來道謝，這才開口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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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府貳十城初春。天色將晚，落日西暮。城中不設宵禁，酉時剛過依然熱鬧非凡。

“正是此道。穿過福祿間再行一段，便能瞧見敬月門。”老伯指向前方燈火通明的間坊，邊答邊上下打量來人。問路者應是外民，一少年身旁跟著個戴帷帽的女子，兩人皆是身形清瘦、衣染寒氣，像是遠客急行。

“二位也是去應那布告的？這幾日已打出來幾波。城主尋緣定人入府替辛少爺大婚祈福本是好意，可那些潑皮下三流的卻偏要湊前，就是貪心想要搏一搏那榮華富貴罷了。不過再幾月就要行大婚典儀，到時這些鬧劇也該消停了。”

少年拒絕了老伯遞來的茶盞，對他的話沒什么表示，只告辭道：“有勞了。”

“現在是什么時辰？”帷帽下那女子輕聲問少年。

“酉時早過。姐姐我們得加快速度，要在天黑前趕至敬月門。”少年退后一步站在女子身后，護著她穩穩踏上石階才又緊追上前。

“你可記得我們商議好的說辭？”

“自然。”少年胸有成竹，復輕念了遍給她聽。“你我是南方邊城人，雙生子，順慶十年生……”

“阿昱。”女子拉了少年袖角，就算帷帽遮攔也擋不住她擔憂神色，“若我們中有一人出事，另一個絕不要停留，得設法安全逃出北府。”

他們千里迢迢來到這陌生城池，是為了破除多年難卻的心魔，而一入北府，生死不知。

“姐姐不相信我嗎，我的輕功加上姐姐的內力，世上少有人能奈何我們。”也許是想安慰女子，這少年語氣盡量變輕松些，“你我等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準備，此行只會成功，不會失敗的。”

她似是笑了，鄭重道：“十四年了，有道是功不唐捐、玉汝于成，我們定能成事。”

一路商鋪陸續掛燈，二人再沒多余的閑談，也無甚興致觀賞沿途風光。

直到敬月門現于眼前，守衛攔住他們問清緣由，便要搜身檢查隨行包袱、翻看通關文書。

“我們只是盡職，絕不會冒犯姑娘，還請姑娘放心。”

她點點頭。

“行李稍后會送入，兩位可坐船先前往府邸。”領頭的招呼他們過去門內渡口，其他兵士寸步不離跟著。蓬船已備好，少年扶著女子坐進艙中，聽得兩句碎語。

“李老頭又腹瀉沒來上工了？！”

“我跑斷腿請的劉叔接班。這李老頭本月不知請了多少病假，咱們頭可絕不會輕饒，定要給這滑泥鰍一個教訓！”

……

女子回神，眼雖置于黑暗，耳卻在清明洞察周遭聲響。

“公子、姑娘坐穩了。”船夫劉叔提醒道，一槳便將船匯入河湖。初春水仍寒，案幾上有火爐煨茶。少年拉著女子的手靠近爐子，三人頓不語。一時舊茶涼，新茶續，逐漸遠離河岸和那恢弘敬月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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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我們應是離北府越來越近了。”城鎮人聲模糊，回頭盡是水域暗深。這岫河下似有精怪，聚螢火成形，奮力追逐船流，仿佛下一秒就會撲上甲板來。

少年不舍地瞧了瞧那方紅燈龍橋，忽然覺得身上有些冷。

周身只余船頭白籠光亮，四下寂靜。

誰也沒想到那竟是少年最后一次見到北府貳十城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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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最后一次搜身檢查后，北府朱門洞開，管家在入口處迎他二人。家丁們恭敬排列兩側，唯那管家抱手立于中央，緊緊盯著他們進來。

日后女子要少年將那人面貌形容于言，他費勁回想，卻只對那雙凌厲的眼印象深刻。

“公子姑娘舟車勞頓，先用飯歇息吧。”管家語氣和緩，卻隱隱摻雜著幾分疏離的寒。“鶴夢會帶你們去廂院，明早再拜見城主。”

被喚到名字的侍女應聲行禮，“兩位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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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內冬梅肆虐。鶴夢引路，直拐進院子這才腳步輕松，連臉上的表情都舒展開來。“此處是廂院。公子姑娘可有忌口，我好告訴廚房。”

少年擺手，低聲說：“并無忌諱。”

“那請公子姑娘稍候，飯食馬上就好。”鶴夢指向其中一間偏室，發釵上散銀做的“玉兔”墜子也隨動作輕晃，顯得嬌憨可愛些。“內有熱水可沐浴，若有需要，我就在院外。”

“剛才那人是？”帷帽下女子出聲，亮且穩，尾音像一圈圈水紋。鶴夢忙答：“那是北府的管家‘辛禍’。城主姓辛，我們也都冠城主姓氏。”

辛禍？

鮮有人會給自己起這么不吉利的名字。

“多謝。”少年回禮，伸手牽著女子入房。錦綢軟墊鋪滿階榻，倒是寬敞整潔。

女子這才摘下帷帽，露出張流暢又白凈的臉。初看覺得“不過如此”，甚至些許平淡，細瞧竟生出金玉樣的貴氣和稚弱的惹憐欲。而美中不足是眼覆綢布，竟是個瞎子。

“姐姐快坐。”著青色套衫的少年接過帷帽放好，轉遍房間仔細查看。這會兒女子又不像瞎子了，徑直繞過地上火盆坐到鋪墊，與常人無異。

她是服了絮損丹來的，“期月損目，猶如自盲”，期間只夜半可回些光影，現下正好能模糊瞧見點。外頭夜風呼嘯、內里火燭嘶鳴，少年四處慎重檢查了會兒，這才安定坐下。他們姐弟二人一個寡言一個少語，待飯食送到門口，草草用過飯便洗漱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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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北府的第一夜。

女子怎么也睡不著。腦海中想起兒時那座富麗堂皇的城池，海棠繞指，月明星垂。

那是她和少年出生的地方——昭然城。

“阿昱。”她皺眉半撐起身子，拍拍少年衣袖。兩人都睡得淺，當前更是難以入眠。女子聲音極輕，輕到絲毫沒有驚擾窗外之人，卻足夠要少年聽清楚。“是瀑紅。”

這是江湖常見的迷香。

少年了然，摸黑握住女子的手，那掌內寒意頓爬了她心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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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近春，可人心仍寒。

門燈暗滅。北府上空未明天色，一條青黑色蟠龍破地而出，消散成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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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剛明。

少年正坐在榻前給姐姐束發，鶴夢就送來了早飯。她進門時撞見女子眼上綢布，頓時嚇了一跳，又趕忙退出去到院里候著。

料是鶴夢也沒曾想這姑娘原來是個瞎子。

他們姐弟二人像約定的那樣寢食不語，為防萬一只隨意吃了些東西便準備前往正堂拜見城主。窗下清風四溢，女子今日未戴帷帽，門扉開合間覺出有人靜立在檻沿邊，似觀察又似窺探。

她心生一計，步子不著痕跡般輕移向前跌去，立刻便被一雙手扶住。

“辛管家。”

指尖涼如絲，掌卻寬厚，微微用力就將人失措的動作糾正過來。

辛禍在女子站穩后松開手，目光上下打量著她，從綢布遮蓋的眉眼延展至耳后絨發。昨夜她戴著帷帽、提只白燈籠踏入北府，他站在階上迎接，懷的本是俯視和靜觀其變的從容泰然。

多幾個人就多幾分意趣，這城里終于要開始風起云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