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怎知是我?”他很想知道她的答案。
“管家衣上熏香很是特別,像我昨夜半夢半醒時聞到的。是用這院中寒梅所制嗎?”
她寒暄得滴水不漏,且話中有話意有所指。聞言辛禍嘴角勾起些莫名笑意,雖知她瞧不見,也有禮拱手道:“城主召見兩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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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邊攙住女子邊留心查看周圍事物,他們此行只有一個目的,達成后就馬上撤離,絕不多留。
至于其他人存的什么心思有什么秘辛,都同姐弟倆毫無干系。
廊道旁那座高檐樓閣為“紗樓”,是少夫人元斯若的處所,往前再穿過片繁茂的闕逢園就到了正堂。路上聽到偏欄內有告饒聲,鞭尾重重刺進皮肉,沒幾下就叫人幾乎斷氣。
“驚擾姑娘了。”辛禍的聲音又響起來。“這是船夫老李,城主懲戒自家家仆,還請姑娘莫要見怪。人應勤勤懇懇做好份內事,若只顧自己盡興痛快,必會招來禍患。”
輕飄飄兩言就要道盡人一生。
他說的是那個常借口曠工的李老頭?在敬月門時還聽守衛(wèi)們抱怨了幾句,沒曾想今日就被處置了。
她沒答話,只強迫自己定心,默默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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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空闊,人與人之間似是隔得極遠,衣角皆是煙云。行禮后二人便站于堂中央,無人為他們看座。而城主高坐主位睥睨,侍女們在旁燃放琉璃滾香,仿佛他們的到來不過是平常日子里的瑣細,沒什么特別的分量值得人重視。
女子清清喉嚨,介紹來由。“我名‘有熠’,這是我弟弟‘無亦’。因父母早亡生計艱難,又得知城主布告,便想來北府討一碗富貴。”
她的聲音落入堂內便立刻被吞沒。
“那告示上是如何寫的?”
少年答:“尋緣定人入府,替辛少爺大婚時祈福。”
“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進北府的,”城主慢悠悠開口,飲了杯濃酒,寬袖一拂道:“你們就不怕有去無回么?”
他想給他二人略施壓迫,故意強調后果,順便展示威嚴。來應布告的人魚龍混雜,若個個都好禮相待,倒讓天下人覺得北府軟弱可欺似的。
“城主莫急。”有熠并不順著牽繩走,自將話頭拉了回來。她面向城主施禮,一派清風朗月的無畏之姿。“告示所寫緣定為何,還請城主測測我們的命數是否能做少爺大婚的福祉,若有差錯,再降罪不遲。”
話音落,堂前護衛(wèi)就要拔刀,被城主揮手攔下。“既是如此,”他命侍女給姐弟倆送上蒲墊,看似優(yōu)容,其實是要逼他們跪下。“本是為我兒大婚祈福,自然也要看看與我兒緣分如何。”
侍女高宣:“去請尚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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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有護衛(wèi)從主宅里抬出幾具白布尸首,瞅著是朝府外的遠山峭壁走去的。一只寒鴉掙扎著撞向綴在檐角處晃悠的籠火,于光亮熄滅的剎那猛地落在石板之上。
“這些都是少爺寢殿的下人,城主吩咐全送到尚東家那去。你們可得仔細些。”
此處有懸崖名“斷水”,崖邊立著一塊潦草牌坊,因常年隱沒于荒野間,不仔細看都難以分辨上頭的模糊字跡。不知是春意仍寒還是這地太過陰森,護衛(wèi)們走得有些瑟縮。
“東家!城主有吩咐!”
領頭護衛(wèi)扯著嗓子叫了幾句。
風中沒有其他動靜,許久之后,一白衣男子持著盞羊角燈顯出身來,臉上濺落斑駁血跡。
護衛(wèi)湊近過去,往牌坊后的那扇黑門言道:“這是從黃泉間的棺材鋪里倒來的荒尸,城主說了,請東家剝皮拆骨做成燈籠,擇日來——取!”
話還沒說完,抬頭便兀自對上了尚溪知那雙直勾勾的瑞鳳眼,眉弓輕皺,眼角帶血,神情卻天真落拓。
護衛(wèi)此刻已是臉色蠟黃,冷汗直流。
“怎么,你又不是第一天見我。”他輕描淡寫的嘲弄了幾句,又就著手上的燈籠,一一掀開地上陳尸的白布。
血未完全凝固,致命傷皆為一刀封喉。仔細看看這穿著打扮,根本不像無人認領的荒尸,倒像是北府里的丫鬟下人。
這城主當真是越來越敷衍了,自家的死人都能抬到這荒郊野嶺里,只怕又是要他幫忙收拾爛攤子。
“回去告訴你們城主,下次用點心,我這兒可不是隨便什么尸首都收的棺材鋪。”
溪知嘆著氣蓋好尸身上的白布,像想起什么似的又閑聊了一句:“對了,”風中血腥氣更甚,他臉上的血跡逐漸干涸而凝重,“辛少爺的身子可有好轉?我聽聞近日城主在城里四處布告,要尋緣定人入府替辛少爺大婚時祈福。”
“……多謝東家關心,恕在下不便奉告。”
男子一聽這話,下一秒就換上了那副爛漫無邪的模樣,“瞧我這不懂事的嘴,辛少爺可是龍體之身,自有神靈護佑。爾等上巳節(jié)時來取燈籠便是。”
“對了東家……城主命你現在前往正堂,說今日又來了幾個應布告的人。”
那人一聽便伸了個懶腰,微慍道:“急什么,總得容我換身衣裳,我一刻鐘后就去。”
說罷提著羊角燈朝黑門走去,門內瞬時躥出幾個下人抬了白布尸首也緊跟其后。蔓蔓長長的荒草在初春山野的大風里,從青苔石壁中掙扎著鉆出來,很快淹沒了來時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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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沸之時,尚溪知出現在正堂屏風后,沖城主行了禮,坐于側座。
侍女代傳:“一敬岷湖神女、二測少爺緣分!”
階下置水盆,上置神女像,侍女來采了姐弟的指尖血淋澆在像頂后,堂內眾人皆跪下燃香祭拜。
案前散著些銀線剪子,還有一匹掛在木施上薄如蟬翼的皮面,待一應用具俱全,尚溪知當場開始做燈籠,邊做邊由侍女代問名諱、由來。
“姑娘是因何而瞎?”
少年厭惡他們這般直白道出姐姐的缺陷,遂沉了氣硬聲道:“小時候誤食毒草,傷了眼睛。”
“二位生辰是何時?”
“順慶十年生人,家在南方邊城。”
“二位是姐弟?”
“是雙生子……”
……
膝蓋在蒲墊上跪得生疼,有熠默不作聲忍耐,實則早就做好了被戳穿的準備。她內力深厚,弟弟尤擅輕功,若想奪刀逃出去倒也不是沒有勝算。
只是這些人似乎真的沉浸在神之又神、繁瑣復雜的祭拜儀式,毫無理會他們的意思。
倒讓姐弟倆心中發(fā)毛。
“姐姐,他們莫不是想耍我們……”少年忍不住悄悄湊到有熠旁邊用氣音說道。
“莫躁。”她低聲囑咐,“且看他們能做什么。”
又過了半個時辰方結束這場祭拜,眾人皆散開歸位。比起膝蓋疼痛,有熠更好奇那岷湖神女做的決定,其實也就是城主的意思了:借神明口,述凡人愿。
“二位八字測算確與我兒相合,這下便看神女旨意。”只見那城主噤思片刻,終是首肯道:“府外斷水崖乃是神女飛升之處,當年神女行至崖邊悟道,衣間香草落地成劍,就插在險峻山崖,只有有緣人才能見到,二位可一試。”
“‘見’?”有熠只冷冷反問:“城主當真強人所難。”
她是個眼盲的,如何能“見”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