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請喝茶。”
待大夫離去,斯若便叫住了有熠二人,在堂下少年些許錯愕的神色中端上清風茅。府間匆匆落雨,穿堂風吹得有熠撫了撫肩膀。
“你是真的看不見了?”
“……有熠自幼目盲。”
女子抬手解開覆眼綢布,霎時一枚銀針自座前飛出,疾風掠過茶面漣漪,反射著堂內玉簾的斑駁流光,直直朝有熠的雙眸刺去。
“你在干什么!”少年迅速上前打掉了銀針,一個轉身護住了身側的長姐。他正要仰頭理論一番,卻被有熠輕輕扯過衣角示意。
“你沒有躲?看來有熠姑娘說的都是真的。”
暖榻上的斯若有些玩味地撐著頭,語氣生硬得像適才吞咽了一口冰渣。而有熠的鼻骨不慎讓那銀針刺傷,冒著血珠,雙眸卻依舊平靜如水。
不動聲色。
“北府可不是什么有趣的地方,這潑天的富貴還輪不上你們一個瞎子一個孩子。別自以為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其實是入了死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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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熠的視線原是一片死水。黑暗中仿佛孤影燈來,男子著文吏官服,倚在昭然城長安辭外那棵老槐樹前念詩,念著念著就跌入夢鄉。
她記得所有關于父親的一切。記得從前他兩袖清風、潔清自矢,記得他身上的淡淡墨香,記得他督促自己修習時佯裝的兇惡樣。過去她同阿婆獨在一處過活,直至某日同父親說起長大以后要獨身去闖蕩江湖。他垂著眼,在昭然城滿是螢火的流河上面,沒有叮囑過多,只是輕輕撫了撫少女的發。
“有熠啊,記得早些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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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斯若撿起被打落的銀針,目送他們離去,神色復雜難明。
后來少年按白燈籠里紙條所標注的位置秘密探查仍無果,有熠旁敲側擊打聽到這北府各處燈籠每三日更換一次,但每個燈籠坊又各自有自己負責的區域,無法精準判斷引路人究竟在哪座坊內。
既然無法主動聯系,就只能等那人來聯系他們,期盼下一次聯絡能確定下姐弟倆與那人的緊急聯絡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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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上巳節送來一批燈籠,樣式無甚特別,都是尋常的款式。少年看了又看,卻發現有一只題字總是奇怪,筆畫不知怎的都隱晦般多了一筆。他按之前之法打開底座暗隙,紙條記“在院廊燈籠上以加注筆畫的方式標明所要表達的文字”作為日后傳遞。
其實燈籠聯絡屬實不得長久,且引路人究竟是誰也模糊不明。但有熠已無心再論,若能在這一月內尋到父親離開便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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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輕功上乘,在門派年輕弟子中當屬第一。這夜他正弓腰貓在樓閣屋瓦間,抬眼就迎上初春最后一場薄雪。北府上空黑壓壓一片,入夜后更顯沉寂壓抑,倒是雪花毫無顧忌傾瀉,像誤闖了什么口齒相傳的禁地。
視線向下是元斯若的窗欄,隱隱透出燭火光亮。
“少夫人,外頭寒得很,您千萬記得關窗。”
元斯若眼都未曾抬起,而是撇著嘴冷哼了一句。初入敬月門時便打著“不愿牽連任何人”的主意,連半個貼身丫鬟都沒帶,誰承想這北府下人的纏人功夫竟如此了得,處處都是城主的耳目。
房內并未有明確回復,侍女拂雅在門外等了幾分鐘后兀自離去。
那日姐姐問起元家二小姐的相貌,少年脫口而出“冰肌玉骨”四字,姐姐疑心他是否夸大,可事實只會比言語描述更驚艷動人。元斯若是什么脾性,只要她想,隨時隨地都能換上一副傲慢的神情來騙騙俗世,引得那些癡迷她美貌的都心甘情愿來拜服。
正是胡思亂想之際。
回頭就與同樣穿著夜行衣的元斯若四目相對。
電光火石間,少年似是瞧見她面罩下微微勾起的嘴角。還來不及過多反應便遭遇毒粉迷眼,無亦慌忙抬手來擋,身體立刻失衡,一腳踩空后仰著摔落下樓,直直栽進旁邊那汪水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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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的驚叫劃破長夜。
巡邏護衛們反應迅速,全執劍沖進樓閣內,一時騷亂四起。
辛禍隔著帳簾詢問被嚇得驚慌失措的元斯若。鬢影衣香,玉繩隨意挽繞青絲,由拂雅陪著蜷在床榻。
“少夫人沒事吧?”
屋內似有窗外霜雪味。
“你們北府有飛賊,方才都摸到我窗子來了!”元斯若好不容易順口氣,說起話來又急又惱。
辛禍皺眉,身子側向帷帳旁道:“少夫人可有看清賊人的長相?”
“……我的膽都快嚇破了,你還問我什么長相不長相!”燭火呲啦啦流下滾燙燈油,將元斯若的反唇相譏襯得格外刺耳。“不過,”她又柔了聲音緩了情緒,慢慢說:“北府的家仆都是忠仆,斷不會干出夜窺我閨閣這種臟事。外來的人都住在廂院,辛管家不如去瞧瞧?說不定會有意外之獲。”
“……廂院么……”低聲重復了遍,辛禍又抬眼瞧了帳后那女子一眼,終招呼護衛們離開。“少夫人安睡,我等就不打擾了。”
目送辛禍下樓。
元斯若不顧鞋襪,光著腳起身奔到窗前,眼瞧著那群人朝廂院行去,這才暗自松口氣拉攏門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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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熠姑娘。”
“我正沐浴,需無亦在旁,還請管家稍候。”門外黑影聚集,將廂院團團圍住。浴桶水已涼透,有熠著里衣匿身于屏風后。北府護衛們既是突然趕來且陣仗不小,那弟弟很可能已經被發現了。
“主子。”小廝墨白詢問辛禍的意思,那人神情如常,只招招手要“看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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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索性在院內梅樹下喝茶坐等,辛禍慢條斯理盯著房門上的燈籠出神,倒也沒那么急迫非得在廂院揪出什么所謂的“飛賊”。
他不過就是順水推舟來做做樣子,也好奇姐弟倆會如何應對。門內有熠卻是心驚肉跳,焦灼不定。
“主子,這場雪過后,春寒就算是真正過去了。”
雪花還未落至衣衫便憑空化為水珠,從梅樹葉瓣消散成煙。就像宮墻內那些寂寂無名的日夜,辛禍總是眺望著遠處禁廷由貴人才能享得的繁盛,轉頭又發奮去習武讀書。
有斷骨有寒創有墨絕、燈滅,但辛禍一點也不覺得辛苦。
“三哥說,出身和地位不是我們可左右的事。日后貶謫、責罰、厭棄都是貴人的心思,你我不可由此困了自己,只做逢迎順應的鳥雀。不可逃,便要審時度勢、充盈自我,好立足于此;逃得出,便更要發憤圖強、實現抱負。”
他漫無目的想了許多朦朧往事,指尖從滾燙茶杯邊錯下改為輕敲石桌。一壺茶飲完,辛禍瞧著那門扉映照點點燭火,耗盡最后的耐心。
拂袖大步朝門行,邊行邊高聲道:“我真的有要事要與兩位商量。這屋外寒涼,是姑娘出來說話,還是我進去暖和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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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不管不顧推開門。或許會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畫面出現,不是意料中應當看見的美人出浴,而是刀鋒冷箭無數,自房梁床榻齊發,大概能立刻將辛禍整個人刺成篩子。
他笑笑,掌心按在門面卻遲遲沒有動作。眼底本就波濤洶涌的暗湖慢慢重歸平靜,仿佛只是突發奇想而躥出水流捕食了一只恰巧經過的鳥雀。
這么近的距離,他甚至能聽到鳥雀垂死掙扎的呼吸聲。
“管家,辛管家!”鶴夢來得及時,幾乎是小跑來報,發釵上“玉兔”墜子搖搖晃晃。“辛管家,城主要您速速過去,說有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