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下是泥沼殘葉覆蓋的深淵。
無亦身系繩索,跟隨尚溪知一同下落。腰間螢石散發微弱光亮,勉強能照清半方。雖對現下狀況擔憂,但迫切想要見到父親的愿望戰勝了顧慮,哪怕是刀山火海,少年都得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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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姑娘您替我出頭后,長夜才認出您的。當下便悄悄同我說了你們與他的淵源,要我一定幫他尋個機會私下來見你們。這不,今夜是孔明宴,門口的那幾位護衛大哥又貪酒,他們也想躲躲懶。”
“我們并未怪罪于你。”有熠示意鶴夢起來,要聽聽她的意見。“俞坊主想讓我們離開,那你呢,你如何想?”
“我跟長夜想的不同。”她稍思忖,道:“既然決心到此處,怎能不拼一次呢。我不知道姑娘究竟要尋什么,但若是府里都尋不見的,應該就在斷水崖下了,只是斷水崖必是兇險無疑。”
鶴夢其實同有熠是一樣的。就算生來是后廚丫頭,整日與柴米油鹽瑣碎為伍,心卻亮堂,亦有一往無前的勇氣。
有熠唇邊不知何時浮笑,心中對鶴夢贊許有加。“你不該只被困在后廚。”又摸索著握住無亦的手,側身附耳說:“萬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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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想跌下來好弄個尸骨無存?!”
繩索將落,少年這才回神,立時借力井壁,穩穩降在底下一片沙石上。尚溪知只顧抱手于旁看著,見他無事,又自顧自燃起火折子朝前探去。
“你說的沉眠藥,為何我沒事?”他邊追問邊觀察周遭,“這是斷水崖下嗎?”
“你少說些話。蟬翼吞下后只有兩個時辰可活命,我們快些完成便能快些回去,只要安全結束,我馬上就給你解藥。”
無亦一下站住,抬眼瞪向尚溪知,語氣懊惱。“為何是我和姐姐,你為何引我們到北府?既然你早知這條路可通斷水崖底,又為何非要等我一道前來?”
少年人果然是麻煩精。尚溪知在心里罵了一句,加快了腳步,也加快了語速。“我們的目的是相同的,我要進入斷水崖,你們要尋找失蹤多年的父親,理應互幫互助。至于我為什么要等你,是因為沒有你的輕功,我們過不了鴆鳥陣。”
前方狹道消失,扒開出口石塊草叢遮擋,少年被眼前景象震撼:高大樹群遮天,隱著慘淡無光的薄月,四下霧氣彌散繞身,竟如那陰曹地府一般。
尚溪知直入濃霧,水層貼近皮膚略有灼感,手中火把被拉出煙尾,遠看像是在白霧間燃起團赤烈的火燒云。
他二人剎時變作游行世間的鬼魅。
“鴆鳥初現于疆地。”他們越走近越能瞧見中央那棵奇狀樹木,根枝灰敗,卻歇匿著無數紫羽綠腹的鴆鳥。“疆地被收復后,皇家開始捕殺鴆鳥制毒,形成一套絕密的殺術。而這奪觀木既可供停息,又可安撫鴆鳥心緒,是難得的寶樹。”
“……我知道的,傳說鴆鳥渾身帶毒,碰一下都會叫人立刻毒發身亡…”少年直覺毛骨悚然,胃里開始翻江倒海。“那此地有這么多只,北府城主當真殘忍至極……”
“聽著,”尚溪知沒什么耐心應付無亦的驚嘆,他只將少年往前一推,“我會把皇家秘術全都告訴你,你只要按照我說的做即可,行動不可猶豫,速戰速決。”
那少年卻從驚駭中迅速鎮定下來,微微搖頭道:“我可以以身犯險,但你得先回答我的問題,我要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
尚溪知被噎住,一口氣差點沒順上來。他抱手冷笑一聲,忍住煩厭,“你恐怕還沒搞清楚吧,眼下根本不是討價還價的時候。”
“你有求于我,應當先應我。”無亦不肯讓步。
霧塵中少年抿唇,堅定看向尚溪知,他似是不肯服輸,定要討個前因后果。
那人被氣笑,深呼吸道:“……你同辛少爺相比,倒是多了些肆意與勇氣。他就是太過怯懦,才落得如此下場。”
“辛少爺……”
“莫再廢話。”尚溪知打斷他,從衣間取下那把制燈的刻刀丟給無亦,“我若要在此跟你解釋,只怕你我都得葬身鴆鳥之口。我答應你,回去后定會尋機會把故事說給你聽,以刻刀為諾,絕不失信。”
刀柄刻有“尚”字,墜著串透白的玉珠。
“你難道不想見你父親嗎?你們此行北府,不就是為了尋找父親?蟬翼兩個時辰后便會毒發,你覺得你還有多少時間可以耽擱!”
尚溪知從前也最擅長刑訊逼供,尤愛精神壓迫,為了完成任務,他能不計代價不計成本。現下不過是對付個純善少年,幾乎沒費什么氣力。
沒等無亦細想,前方奪觀木枝忽而輕盈散開,如沉重雪團終于卸身般舒展,剎時紫羽漫天而起,竟是鴆鳥被驚動復醒。
“按我說的方法去做。”抬手推了把少年,尚溪知快步隱入身后濃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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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袂將將擦著鴆鳥羽翅,無亦側身全力躲過。他突然記起兒時師父是如何嚴苛督促自己修習輕功的,倒在這險境中慶幸起來。
六歲某天父母將無亦從睡夢里叫醒,說全家要一起離開昭然城躲避禍事。可出逃路迢迢,父親半夜離開宿處就再未歸,自此生死不知。母親后來也染病而死,還好他和姐姐有嵐山派收養為徒,于重谷云霧間長大成人。
這些年姐弟一直在找尋父親的消息,姐姐鮮少在自己面前落淚哀嘆,卻也因父親失蹤日日郁結。
“那夜父親定是有什么隱情才會出門,大概是極重要的事,否則他絕不會輕易拋下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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鴆鳥鳴聲刺耳擾亂心神,少年不得不咬破唇角來保持頭腦清醒。如鷹般鋒利爪鉤迎他而來,又在碰到他手中點燃的特殊煙器時猛然沖襲避去。無亦一身冷汗,絲毫不敢懈怠,按尚溪知說的皇家捕殺術小心操作,邊燃熏煙邊趟腳下長草,謹防被鴆鳥尾羽所觸。
霧團更甚,吸入喉嚨甚至有些嗆口。眼看無亦就要將奪觀木拋在身后、終可平安過陣,卻見幾只鴆鳥不避,竟直直飛撲過來,少年趕忙瞅了眼煙器:原來是他太過緊張,將特制的熏煙一下燒完了。
“磨磨蹭蹭的找死嗎,還不快到這來!”
尚溪知正站在前方一處石洞邊,高聲替少年引路。無亦心一橫,立刻收好煙器狂奔向前,借著樹群高低躲避追擊。他的輕功只堪堪能與鴆鳥相較,好幾次那深紫色的羽毛都拂至面門,像要無亦為它根根數清楚似的。
還好石洞已到,無亦快速進入洞中,籠壁在尚溪知的內力下及時關合。
外頭全是鴆鳥撲騰聲,少年脫力般癱坐在地上,就被尚溪知揪起衣領問:“有沒有被鳥羽碰到或抓到,衣衫有沒有?”
也不等少年回話,那人干脆上手麻利將少年外袍脫下卷成條塞回他腰帶,又拍拍他的臉,叮囑道:“回去后用火燒了,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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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怎么會知道斷水崖下的布局……”
怎么就剛好能尋到個能藏身的石洞?!
無亦緩和呼吸,靜靜望向尚溪知。這一路疑問比危險多,又剛經歷生死,他想馬上得到個不摻假不敷衍的答案。
“……我都跟你說了回去后會把故事說……”
“你曾到過斷水崖吧,”少年打斷尚溪知,一字一句說:“你到底是什么人?”
好半天。
久到他都快聽不清尚溪知的心跳。
“……我以前的朋友到過這,但也只到了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