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溪知應(yīng)聲站起,衣袂挾風(fēng)袖落顰花,從容執(zhí)笛。一曲鳴笛悠長清麗,讓人聽得癡了。
元斯若簡直要為尚溪知“叫好”:前幾日她胡謅的“夫君擅笛”的謊話,本以為能給城主尋些難堪,沒曾想尚溪知倒真的會吹笛子。
“不愧是貳十城城主之子,城主有把你教養(yǎng)得很好啊。”秦內(nèi)官不知在打什么算盤,說是要夫婦來拜見用飯,倒弄得像庭堂考學(xué),氛圍拘謹詭異。
尚溪知笑著謙虛幾句,回到位置就得來元斯若的白眼。
“沒想到尚坊主這般多才多藝,我看在城中央隨便搭個臺子都能請你去唱戲了。”
“技多不壓身嘛。”尚溪知截胡元斯若正要拿起的紅櫻,放入自己嘴里,語氣玩味道:“娘子說我會什么,那我就必定會什么,就是天上的星星,為夫也給你摘來……”
她心中一陣惡寒,立時想將尚溪知的舌頭拔下來浸油鍋。兩人互相嫌棄,又不得不保持明面上的和睦,只能用言語你一刀我一劍的亂殺。
某時元斯若感受到上座落下的暗示,抬起杯子裝作不穩(wěn)便把熱茶一股腦灑在尚溪知外袍。“哎呀夫君抱歉,是我大意不周。”
城主還沒開口就叫秦內(nèi)官搶了先,“先下去更換衣袍吧,免得著涼。”
尚溪知瞧瞧城主,又瞧瞧旁邊垂頭當(dāng)無事發(fā)生的始作俑者元斯若,話從牙根處磨了一圈再轉(zhuǎn)回來。“那我先下去換衣了,還請公公莫怪。對了娘子,你可得好好享用飯食,別掛念我,我馬上回來。”
那眼神分明就是“祝你立刻噎死”的恨意,元斯若不去理會,點點頭就應(yīng)了。沒隔多久就見外頭有護衛(wèi)行至城主耳邊低語,那人借故告辭,快步離開正堂。
一時只余元斯若和秦內(nèi)官在堂內(nèi)用飯,她小心應(yīng)對了半天,尚溪知才進來挨著她坐下。
“你我少說玩笑話。”尚溪知神色不對,低聲道:“我有事同你說,你配合我裝病先走,去你的紗樓一敘。”
元斯若不解,搞不清這廝到底要耍什么花招,但她也確實待得乏了,便順?biāo)浦巯蚯貎?nèi)官行禮。秦內(nèi)官也知趣,要他二人不必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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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進了紗樓,元斯若支開鶴夢,將自己一路“用心”攙扶的尚溪知撂到案幾邊,“說吧,什么事?”
他這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這會兒又不著急了,攤手向元斯若討要點心,“我就沒顧上吃飯,少夫人這有沒有糕餅?zāi)艹漯嚨模俊?/p>
元斯若差點暴起,簡直要將尚溪知千刀萬剮,但還是取了糯米團子和涼糕來給他。“你再不說,我可不愿聽了,你就滾出紗樓,該是哪兒的就回哪兒去。”
那人嘟嘟囔囔,卻無所顧忌把點心吃了個干凈,又飲了幾大杯清風(fēng)茅,才正色道:“拂雅該不會是吃了少夫人的糕餅才一命嗚呼的吧……”
“喚我元小姐!”她發(fā)出一聲尖銳的低吼,望向那雙好似沾了血的瑞鳳眼,牙齒都快咬碎。“你不是也吃了嗎,不怕我在糕餅里下毒,要你的命么……”
“我是自家人,早已亮明身份入了楚大人陣營。”尚溪知淺淺一笑,身子靠上案幾。他是看客,平生不喜入戲,僅作壁上觀世。折夜軍也好,招客小童也罷,世間種種不過都是他隨倒隨飲的酒,嘗過了,也就過了。
“看你們折騰來折騰去,不就是想要有熠姑娘手里的證據(jù)嗎?說真的,她根本不信你們,不然怎么會獨自去探城主寢殿。”
“你說什么?!”
話音揚起的同時一支利簪也朝尚溪知咽喉襲來,他抓住元斯若手腕往旁側(cè)閃躲,將人一并拉扯著摔到地上。
“元小姐惱什么,我不過道出事實。我們折夜軍是刺探秘辛搜集真相,但世上又有多少人在乎真相呢。真相不過是利器,好叫旁的人能輕易刺你一刀。”
“……我真該殺了你。”元斯若被鉗制著手動彈不得,目光也要把尚溪知劈成兩半。
器具在他們周身丁零當(dāng)啷滾了個遍,水漬滲進身下軟墊。兩個能惑世媚眾的人縱是這般撕破臉皮的搏殺起來,場面竟也意外賞心悅目。
“你若殺了我、破壞了楚宿的計劃,你看看他會如何處置你。或者,”他握著她的手把簪子緩緩移到喉嚨,像是已洞悉了元斯若的心。“元小姐你也沒殺過人吧——像拂雅那樣滴血不見的毒殺不算,要不要嘗嘗溫?zé)崛搜獓姙R到臉上的感覺,必會叫你此生難忘……”
她怔住,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尚溪知不是在開玩笑。心頭血倒流,指尖突然有些麻。
“你這倀鬼。如墻頭草搖擺不定,只怕誰也不知你真心所想。你最好不會壞大人的事。”
元斯若推開他翻身起來,強行將心疾壓下去些,用惡語掩蓋自己的倉惶。簪子被她反握在手,扎得血痕一片卻不自知。
“我本就是個又瘋又惡的人。”短短幾秒尚溪知已剖解了眼前人眉骨乃至額下每一根血管,他掰開她掌心,將簪子隨意丟遠了。“至少我壞得堂堂正正,清楚明白。”
這倒是真話。
她唇角露出點笑,終是嘆氣道:“這不叫真相,這叫軟肋。”
尚溪知也笑,邊收撿地上狼藉邊仰頭問:“元小姐有被人背叛過嗎?”
那天真神貌潔凈純良,卻問著世間最痛苦的問題,挖心戳肺一樣疼。他的笑變?yōu)閼K笑,“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楚宿有墨白,有熠有阿昱。只有我和你才是自小便孤軍奮戰(zhàn)的人,也是始終只為自己而戰(zhàn)的人。”
她不得不承認,在這點上,她和尚溪知還真是一模一樣。這么想,便失去所有斗嘴的興致,有些疲憊地按按太陽穴,血就順著手臂滑進寬袖。
“他們都說我和我親娘長得極像,但我親娘是難產(chǎn)死的,我根本沒見過她,也無從印證。可我總是想,如果她還活著,是不是會多一個人跟我一起受苦……下輩子我可不想再做世家小姐了,嫡生庶生都一樣,不如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就很好。”
“那你不如就變成風(fēng)吧。”
他很篤定,眼中全是晶瑩,模模糊糊漂浮于頭頂珠簾。“那首詩怎么說的?薄帷鑒明月,清風(fēng)吹我襟,凄清卻最痛快。”
換衣半途尚溪知被秦內(nèi)官的徒兒“請”到偏房,扒了他衣物檢查胎記——應(yīng)該是檢查“辛塵”的胎記。或許失手潑灑酒水就是元斯若同秦內(nèi)官串通的一出戲,經(jīng)此尚溪知更加確定辛塵身份不簡單,恐怕超乎想象。
他只是想利用他進入北府,最終是沖著城主去的,卻在岷湖河岸拾起了辛塵的魂,沉甸甸托了一路,直至辛塵身死魂滅。
“照你這么說,那城主是不是已經(jīng)去抓有熠了?”
尚溪知明白元斯若的擔(dān)憂,可自己是想找點樂子的,用散漫不羈去刺探他人心事,挑出骨血筋肉,要血淋淋、慌亂失措才好玩。所以他笑著揣測道:“我瞧見城主帶著楚宿進了寢殿,你猜這會兒里邊正發(fā)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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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魂釘從外室飛進,分毫不偏將許神醫(yī)穿喉而過,鮮血頓時嘩啦啦流了滿身。有熠被血腥味沖擊到避向一邊捂住口鼻,瞧見城主和辛禍已站在她面前。
“沒想到是你先來,也是,元斯若沒那個膽量敢獨闖我的寢殿。”
從讓拂雅支使元斯若到露華殿、再意外暴露藥方,城主早將計就計布下個卑劣圈套,只等來人跳下這臟污。
等了這許久,卻等來了有熠。
“我什么都不用做,只消在孤野燒一捧淬毒的烈火,那些自以為終于瞧見了光明的人,會從四面八方趕來赴死。”城主手里的劍看起來如刀寬,分量應(yīng)當(dāng)不小,正一下沒一下地拍打在地,揚起冷硬光塵。
有熠反倒放松下來,目光自始至終沒去望后面的辛禍。她抱手看向城主,竟冷笑了兩聲,含著蒼落和滿腹悲涼。
“你以為我是為了生嗎?其實不過是坦然踏上死亡。倒是城主你,是你該拿命償還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