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熠沒佩劍,但也不落下風。內室狹窄,利刃磕碰在墻壁引出萬丈寒光,她于躲避間隙中反攻,一掌打亂城主劍氣。
“是長夜在幫你吧。你們都是昭然城人,他鄉遇故知,當真情深意切。”
她并不答話,只專注突破防御近身掐住城主脖頸,指尖用力刺向喉骨,馬上就能斷絕對方喘息的機會。
“妙公子”說的對,登峰決百年無人能練,若練成必天下無敵。
可城主卻未有懼怕神色,甚至盯著有熠挑釁般笑著,就好像篤定她殺不了他……
-
她嘔出一口血,頭暈目眩幾乎要暈倒。腦子混沌,手被城主拂開,整個人踉蹌著跌在刑架前。
“制伏就好,不必虐殺……”恍惚中聽得辛禍上前,好似攔在有熠身前。
“這毒藥伏偶果然有用,還好我提前命人涂在釘上。她中了這么多枚散魂釘,看她還肯不肯說實話……”
“伏偶”最初由采花賊造用,服下后人會逐漸脫離本體掌控,變成任人擺布的人偶。后城主改進此藥,加了些“真言”之效,只要城主問什么,有熠便會答什么,且絕不摻假絕不反抗。
待有熠手腳束縛被吊在刑架后,護衛送來藤椅給城主坐下,而辛禍站在邊上默默瞧著,面色雖不改,其實心里關切得要命。他自己動手尚能保證輕重,可這些護衛沒什么分寸,指不定就看城主眼色將人打死了。
“姑娘姓甚名誰?”
“周……周晏……”
“籍貫何處?”今日羅生不在,安排了個識字的代錄堂詞。
“昭然城……”
“你是如何逃出牢獄的,究竟是誰在幫你!”
“……”
辛禍被這問話弄得心里一緊。他擔憂地看著有熠,那女子吃力轉動視線,聲調低緩遲鈍,像一尊破損的小玉佛。
“你同你父親比實在差遠了啊,”城主滿意大笑,“他當時為了不說出秘密,可是自己咬斷了舌頭的。”
那雙圓潤剔透的杏眼中立刻涌出如霧如雨般清亮的淚,穿著文吏官服的父親仿佛現身于可怖內室,衣上染的血如落日猩紅。
“爹爹……”
“夠了。”護衛揚起重重一鞭,鞭尾差點掃過有熠面龐留下痕跡,辛禍看不下去,決定勸說城主加快進程。“你同她有殺父仇,她又是習武之人,就算用了伏偶也會被內力所阻,很難完全說真話。若不想再白白耗費時間,就出去等。我必給城主你一個交代。”
他們同是五皇子的人,唇亡齒寒的道理城主還是懂的,何況辛禍是一戰成名的少年將軍,又是司軍署的掌司,手段只怕比自己更狠厲。于是他起身招呼護衛們出去,將內室讓給辛禍。
“……大人請。”
-
辛禍曾有一念:究竟要什么樣的刑具才能折損有熠那身傲骨。如今她受了太多傷、吃了太多苦頭,再次傷痕累累虛弱至極地出現在他面前,那人眼底的光一下子滅去。
眸子凌厲深邃,破除世上陰懼,余下十寸漠思。
“有熠姑娘,你還認得我是誰嗎?”
他常說自己沒有懼怕的事,可如今才發現一切原來是自欺欺人。所以克制著不肯流露心疼,靠近她慢慢撫上她的臉。
辛禍的掌心滾燙,逼得有熠不得不抬頭與他對視。
“你的證據就算不交給我,也絕不要交給尚溪知。”他伏在她身側,脊背將她整個罩住。“若尚溪知真是折夜軍,這證據落在貴人手里,只會被當成報私仇的工具。城主雖不是善人,但是因他來了,貳十城才能有今日繁華。”
有熠呆呆回望,卻是劇烈咳嗽起來,嗆出好大一團血塊,直噴到辛禍面上。
稠熱污血頓時在辛禍眉眼處開成桃花,鼻峰都被濺上血,直淌到唇角去。他怔住,還來不及反應就迎上有熠一個混著血的親吻。
那女子是沒有知覺的,大概只是依靠身體本能。牙尖磕破了辛禍唇角,這下分不清是誰傷得更重些,辛禍腦袋外的一切都被屏蔽,連呼吸都被閉滯。
是想起戰場上無盡的寒,還是雪上尸體被凍結的血水?
他眼前好似浮現崇關外死傷的兵士,寒雪混合尸臭味飄蕩在上空,帶著亡人魂魄嚎啼。那場雪像沒有盡頭,十八歲的辛禍獨自在死人堆中攀爬越行,靠母親和三哥為念支撐。
“此生不事昏君,不做佞臣——這是我的夙愿。”
也是三哥的夙愿。
但辛禍絕不能說出口。這世上有求之人最要人放心,或求金銀,或求權力,只要有求便可拿捏掌控。他便將厚利寫在臉上表在明面,遂了那些暗室欺心者的愿。
但或許是在暗夜重雪里行得太久了,辛禍也想見見太陽,去太陽身邊暖和暖和。
-
他推開她,俯身吐出口里余血。回頭掀蓋住室門方洞,隔絕了城主等人窺探的目光,掰過她下巴低聲斥道:“告訴我,證據到底在哪里!”
辛禍壓根沒料到有熠中了伏偶后會做出這般舉動,一為她所做震驚,二為自己心亂聒噪而悔怒。
“你答應……要將我父親帶出去安葬的話……還作數么……”有熠還留有一絲清明,她嘴上還掛著血,眼里全是淚。她并不是祈求,也不是質問,只是陳述這條混沌意識中不停扎刺她的傷痕。
“我說過的話不會忘。我一定會帶伯父尸骨離開北府,好好安葬。”
應是得到想要的答案,有熠泄了力氣,連頭都抬不起來,嚅囁道:“昭然城……長安辭……老槐樹下……”
-
“好啊,太好了!”城主邊拍掌邊進來內室,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總算了結我一大心患!你們幾個,快去昭然城劉阿婆住所的枯井下探探,務必要把證據帶回來給我!”
“恭喜城主。”辛禍給有熠裹上披風,將繩索一一解開,“既然事已了,那人我就先帶走,反正于城主你而言,她沒什么用了。”
目光看向他明晃晃殷紅的唇角,城主笑道:“看來楚大人也抵不過世俗歡愛,罷了,你帶回去自行處置吧。”
辛禍不答,頭也不回地抱起有熠便往殿外行去。這次是光明正大抱她走出寢殿,懷里那雙殘破失魂的眼令辛禍的心仿佛被雷劈被刀傷般痛。
這算愛嗎。其實辛禍也不大明白。
他好不容易從戰爭中活下來,用鐵甲冷箭練就壓抑和千方百計隱藏的心性,遇到有熠后不太想再藏了。
-
有熠醒來的時候正是月上樹梢,燭火光影錯落在窗欞,要將院內石階也溫熱。
她被換好干凈衣衫,傷勢也無礙,靜靜躺在榻上淺眠。
屏風外傳來辛禍和尚溪知說話的聲音。
“放心,這不是用拂雅制成的,拂雅尸身才處理好,還來不及做燈……”那廝嬉皮笑臉,語氣卻突然真誠,將帶來的燈盞雙手奉上。“這個你拿著,可以和我上次送你那個湊成雙盞蔓草蓮花燈。”
“……你既是折夜軍,為何同我亮明身份求合作,不可能是那回真嚇到你了吧?!”辛禍接過來放到一邊,沒分多余注意。
“……大人何必多疑。我不過是當了這么多年的折夜軍,覺得已然無趣,想尋個時機歇歇。”
“你想假死退隱我理解,但為何要選我?”
尚溪知沒立刻回答,思索幾秒道:“大人做事果決,亦守承諾,這在皇都無人不曉。我一個折夜軍的探子身份低微,能攀上大人屬實是誠惶誠恐。”
“阿諛奉承的話不必多說。”指尖隔油紙點在蓮花燈那團團微光上,辛禍道:“你我都沒上報辛塵之死,且今日秦公公查驗胎記也未露破綻,暫時不會起疑。可我想知道貴人真實想法,他究竟要如何處置北府事宜?”
“貴人早前察覺到北府與昭然勾結的端倪,派大人借兵器事件前來查探,其實并不信任你。他暗中命我在北府監視你和城主,再接應有熠姐弟,伺機而動。但貴人本可直接起兵襲城,卻為了所謂的顏面非要拿到證據,達成名正言順的平叛,這才搞出這么多復雜的事。而那秦公公來明顯就是貴人最后的試探:貴人老了,想給城主一個臺階,你說城主下還是不下?當初殺人妻女奪人封號時不是很威風嗎,如今又來求和,說到底就是不想認錯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