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不唬人,說到便做到。此刻在元家人眼里,元斯若就似羅剎,面目猙獰,只高高抬起刀槍就要割下她二人頭顱。門外有熠還從未見過元斯若是如何整治她家中腌臜的,震驚之余亦替她憤恨不平。
“別別別……”元大小姐拼命往后躲,已口無遮攔,“你敢,你敢啊元斯若!你以為你現在得勢就能欺壓我和母親么,城主已知曉你心疾,指不定哪天就會拿你當雞鴨宰殺呢……”
“……”舉碎片的手頓在空中,元斯若臉色突變,指尖忽然就開始發抖,整個人跪坐到階。“我心疾之事,真是你們告訴城主的?!”
果然,那時拂雅支使她去露華殿、讓她看到藥方……所有都是城主的圈套。
“我……”
“你們也不必去求燈了,俞坊主已死,有什么相思話就留到地府再同他細說吧……”就算被千瞞萬騙,事到如今元斯若又怎會看不出元大小姐和俞長夜的勾私。她恨城主,更恨這些偽善的家人。“不想魚死網破的話,就立刻滾出我的紗樓……”
聽到俞長夜死訊,元大小姐哀嚎著暈過去,元家主母只得命其余侍女將人抬起,一行人如喪家犬般奪門而出。走前還狠剜了眼有熠,罵罵咧咧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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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夫人!”有熠穩穩托住元斯若肩背,她已說不出話,渾身顫抖、呼吸大亂,應是心疾發作。
“快咽下去。”沒來得及多想,有熠輕車熟路翻出她衣袋內藥瓶,打開給她吞服。接著小心扶她上榻,又想去桌邊倒些溫水,卻被元斯若扯住衣袖,眼神滿是驚惶。
“你……你是誰……你不是鶴夢……”
知曉元斯若隨身攜帶藥瓶習慣的,只有……有熠!
她忽驚忽喜,而心疾最忌情緒起落。知曉她已看穿自己的身份,有熠未多言,只握住元斯若的手,要她繼續平復安定。
香循跡侵帳,透過有熠眼眸傳至元斯若衣間,將那顆本殘破不堪的心安放回胸腔。她大口呼吸,覺得魂靈歸位,掙扎陣痛時蹙的淚此刻盡數落下,“你為何數次救我……”
“救人一命是很難的,若弟弟尚在,定也會同我一樣……”
元斯若聽后愣了一秒,隨即苦笑道:“血脈至親竟都比不過萍水相逢之人……方才我主母她們可有傷到你?”
有熠搖頭,“我的身子骨只怕比你們宅院里的女子要強上百倍,不打緊的。”
慢慢恢復力氣,元斯若拍拍床榻讓有熠坐到她身邊,“我兒時就在想,為何娘親沒給我留下個兄弟姐妹。要那種可依靠可貪戀可信任、永不離棄彼此的家人。”
就像無亦那樣。
母親死后,姐弟倆被師父收養為徒。那年嵐山的梅還不到花季,嫩綠枝條旺盛生長,有熠轉身踏上石階,而無亦隨她走入山門。
這一相陪,就是整整十四年。
“……我和弟弟未行成年禮未定字,師父師娘要我們自己決定,可我們沒找到好的字,也不知想得到怎樣的厚望與祝福,就繼續以乳名相稱。”有熠仍立于床旁,守著她作為侍女的規矩,“你的字是?”
“渺。微小遙遠,不近岸不乘舟,是無著無落的意思。”
有熠怔了一秒,她不知道元斯若從前那些坊間傳聞,但就算知曉了,也并不是很在乎。不管是男子還是女子,立家宅皆執硝煙,有人妒有人厭,常態矣。“也不全是這樣。渺亦有水面遼闊之意,你無需近岸無需乘舟,自己便是天地。天地廣漠,山水悠長,以后要自在肆意地活啊。”
元斯若試圖從有熠眼里尋到些玩笑意味,但忘了這人幾乎不曾妄言。
“我那日說過的話依舊作數,還望姑娘信我。之前種種確為試探,但絕無謀害之意,如今姑娘與大人交付心意,我自是不會為難姑娘的。”
“交付……心意?!”
她忽而耳熱,頭一遭磕磕絆絆回答:“我與楚宿并不是你所想那般……”
話還沒說完就被元斯若打斷,“你們若每次都要這么推卻遮掩,那我一個病人可沒什么精神來聽。或許大人的心思不好猜,但姑娘你可太好看清了:你注定是光明,而大人只會被光明吸引。”
有熠心下冒出異樣念頭,一時不知如何反應,直至元斯若笑著要她把藥碗抬來這才回神。“情情愛愛于我于姑娘你都是枷鎖,不過良人難遇,莫要錯過。”
良人難遇,莫要錯過。
元斯若覺得羨艷,又有些無趣。那時在庵里養病,來投作尼姑的女子要么是身體有恙,要么是心中有傷,少能善終。
若不是對這諸人諸事絕望,誰能舍得萬千繁華?女官姚舫授她武藝,送她《煙霞桂鏡》,教她保全自己,臨死前還告訴她世間多是薄情寡義,不可輕信。為此元斯若萬事只靠自己,只信自己,只為自己經營。
如今見了有熠姐弟,好像懸在心尖的那口氣漸漸能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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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溪知來紗樓時元斯若還在小憩,他在帷帳外尋了把椅子坐著等。有熠端的茶點他也未用,待月色初升他才將帶來的兩只燈籠點上。
“怎么是你?”
“只能是我。怕你養傷消息閉塞,特來跟你互通一二。”
言下之意其實是來探望你。
“我無礙,連老天都舍不得我死。”元斯若半臥在床,拿過床頭的蜜餞細細品嘗。傷藥太苦,實在難下咽。
“對啊,確實舍不得你死。”那鬼卒可是奇藥,毓陽城十幾年也未必能煉成一顆,他沒自己留著,反倒喂給了元斯若。尚溪知本重私心,是個見死不救的。可為了元斯若,倒做了一回大公無私的圣人。
大概就是舍不得她死。
“你且說,我聽著呢。”
有帷帳相隔,尚溪知看不真切元斯若的表情,“貴人派秦公公來,一是為了查探辛塵情況,二來是想規勸城主。到底還是有些親情牽絆,上了歲數就更是思憂過往。但大人殺了秦公公,便是徹底斷了貴人的念想,要逼貴人對城主動手。”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貴人若真有心,當年也不會將城主流放,更不會把親生的孩兒丟下不管。說到底,貴人才是虛情假意的高手。”
他為這句話笑了,“若是元小姐遇上這種處境,也會反嗎?”
她瞪著他,反問道:“難道你不反?”
尚溪知挑眉,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又話鋒一轉,從家國大事自然過渡到元斯若的傷,“元家人今日來拜見城主,他們沒來瞧你嗎?”
“……”
說著他向前探了身子,挨帷帳更近了點,好似能看見元斯若蹙起的眉。“我帶了愈膏,你如不便,我可以幫你上藥。雖然女子留疤在我看來不是什么大事,但還是別留好。”
話音才落,盛蜜餞的果盤被元斯若一把扔向帷帳,直直砸到尚溪知懷里,隨來的還有她一句罵聲:“我是你能消遣的么!”
不用猜也知道元家人又給元斯若添堵了,說是家人,其實就是一群討債的飯桶。方才他拿著燈籠等在紗樓下,聽到樓內隱約傳來爭吵,想起孔明宴在汀花橋上見過的那滴淚。
她是嬌弱的月季、狡黠的狐貍,無堅不摧的寒石,也是孤寂守護自我的勇士。尚溪知在元斯若身上看到了相同的影子,于是他想逗她笑,把她眉宇展平,要她身上霜雪盡化。“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縱使一夜的夫妻也有千百日的恩情。再說我是真的擔心你的傷,你都不知道你流了多少血。”
元斯若一怔,似是有些動容,但不肯輕易表露,只冷臉罵道:“尚坊主對其他女子也是這樣么?面上溫語軟言,實則整日盤算著如何殺人。”
他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燈,言語間一來一回竟顯得趣意十足。
尚溪知決定延續這種趣意,“元小姐為何總要曲解我,不過我確實比不過楚大人在你心中的地位,要你生厭也屬正常。但我實在好奇你和大人交換的是什么——他許諾要將你帶出貳十城?你可有想過,我其實也能帶你出城……”
“消遣我不成,還想消遣大人?你都自身難保了,何苦騙我。”尚溪知是什么樣的人,元斯若最清楚不過,這些時日相處,愈發覺得他可憐又可恨。
像是另一個性別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