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門外不同，殿門內雖也燈火寥落，但有仆役穿來過往，比起城外的寒冷死寂，到底多了幾分人氣。仆役身影綽綽，穿行于廊柱間，只是細看之下，各個面色萎黃如秋葉，腳步沉重不利落。

偶有侍兒看到南妞的身影，會駐足垂首行禮，低聲道：“南妞小姐。”聲音也似風中落葉，輕飄飄的。

南妞帶著小奇往里走，又有一侍兒聞聲快步驅前，躬身在她面前行了一禮，聲音同樣有氣無力：“小姐，晚膳已送至您房中。”南妞略一頷首，唇邊牽起一絲疲憊又憐惜的笑意。

自小在扶桑城長大，南妞雖早已習慣了他們的狀態，但心底卻像壓著塊石頭，她清晰地感受到，這座城、這些人，正肉眼可見地衰敗下去，一日比一日虛弱。

南妞拍拍虎頭，小奇似懂她的心意，徑直向深處一個小庭院踱步而去，那庭院小而精致，單層樓閣，是南妞的住所。

南妞照例先去拜見了太公和祖母——扶桑城城主與夫人。室內燈火昏黃，老夫人枯槁的手輕輕拂去南妞肩頭的雪花，再看看老城主深陷的眼窩，刺得她呼吸一窒。她強壓著喉嚨里的酸澀，眼睛里的淚花，匆匆寒暄了幾句，便告退了。她真怕再多停留一刻，自己的眼淚就會流下，徒惹兩位疼愛她的老人憂心。

她外出一天，有些疲累，桌上餐食分置于精致的餐盤里，依稀還冒著熱氣。她囫圇吃了幾口，就讓婢女素雪端了下去，簡單梳洗后徑直走向臥房。

素雪已提前鋪好了暖衾，香薰爐里裊裊香煙彌散，淡淡的味道正是院子里開在春天的丁香，此刻聞來，仿佛能汲取一些希望，讓她沉重的心情舒緩了許多。

小奇此時習慣性地躍上臥榻，蜷縮成了一只小小的貍花貓，肥胖柔軟，威武又可愛。南妞一把摟住這暖融融的一團，順勢躺下，猶如溺水者抱住一塊浮木。

剛迷迷糊糊睡著，忽聞窗外細碎的腳步聲，輕柔的女子聲音：“南妞妹妹可回來了？”只聽素雪回道：“冉喜小姐。我們小姐歇下了，想必是累了。”

南妞一個激靈，沖著門外喊道：“誰說我睡了？冉喜姐姐快進來！”

說罷立即起身下床迎接。門扉輕啟，一個笑臉盈盈的絕色佳人步履翩躚，飄飄裙裷不沾塵地走了進來，好一個神仙姐姐。

南妞見到她，睡意瞬間消散，連帶著進城時積壓的憂思也沖淡了幾分。她赤著腳跳下床榻，幾步上前拉住對方的手腕，急切道：“冉喜姐姐！你可來了！姐姐可看到那棵扶桑樹？新葉比去年又少了三成！”

冉喜臉上清淺的笑意僵住了，化作一絲沉重的嘆息：“這是扶桑一族的劫數，寒冬總會過去，大家……都在竭盡全力支撐。”她話鋒一轉，不著痕跡地引開話題，“不如跟姐姐說說，你今天出去有什么新發現？”

南妞略顯沮喪地答道：“這不咸山正值寒冬，冰天雪地的，寂靜得很呢！”關于與達北的相遇，曾有一瞬間幾乎要沖口而出，卻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罷了，眼下多說無益。

說完垂下眼瞼，憂傷又爬上來一些，是啊，一個喜怒哀樂都在心底藏不住的少女哪能掩飾住一點點憂傷。

冉喜是太公和祖母早逝的小女兒留下的孤女，因其母備受寵愛，她自身又與早逝的姨母容貌性情如出一轍，自然更得二老憐惜，視如珍寶。

冉喜心思何等玲瓏剔透，借著房內柔和的燈火端詳了南妞片刻，便將那份欲言又止的異樣看在眼中。她拉著南妞坐下，聲音又柔了幾分：“南妞妹妹可是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是誰招惹了不成？”

南妞的話匣子就此打開。

“冉喜姐姐，你每次來有沒有發現城里的變化？每個人都……”

“你是說那些人都病怏怏的，無精打采？”冉喜輕聲接話，點破了南妞不忍說出口的話。

“是啊，小的時候還不是這樣，大家都開開心心，生機勃勃，近些年來卻日漸枯萎，太公和祖母也蒼老許多。”南妞聲音里帶了哭腔。

冉喜起身向前踱了幾步。聲音不高，卻溫柔而堅定地說道：

“還有一百年，百年后，羲和王母把扶桑城貶下凡塵隱匿于不咸山的禁令就會解除，整個扶桑城就會重歸溫暖的東海湯谷，那時，天，人，冥三界將重新聯通，扶桑城就會重塑往日風采！”她倏地轉身看著南妞，漂亮的眼睛里都是灼熱的希冀。

“百年？我怕大家撐不過百年了。”南妞指甲掐進掌心，沮喪道：“姐姐，大家都知道扶桑是喜溫暖濕潤的神樹，卻已深根這常年冰雪覆蓋的不咸山四百年，撐過這四百年已實屬不易，九死一生。我雖不是扶桑族人，不受這樹根滋養，但大家恐怕難捱。太公和祖母收養撫育我長大，我不忍看著他們就這樣耗盡枯絕。”一滴淚滑過南妞紅潤的臉龐，“太公咳得整夜難眠，街上的孩童弱得像沒奶吃的野貓崽！羲和禁令還要一百年，怎么熬呢？”南妞聲音哽咽而破碎。

“慎言！天命不可違。不可妄議！”冉喜聲音凝重，一字一字說出。

“不能坐以待斃。去找羲和王母求情如何？”南妞抬起頭，眼中帶著不顧一切的沖動和天真的期盼，她雖不是扶桑族人，禁令對她無效，但生長在這里，老扶桑城主和老夫人又對自己視如己出，寵愛有加，這份恩情她感念在心，沉甸甸的。

她渴望能為這座城、為疼愛她的人做些什么，縱然自知神力低微，本領有限。這些年她一次次冒險出城，踏遍這不咸山的苦寒之地，不就是為了尋找一絲渺茫的生機，能為扶桑城強行續命的可能么？

冉喜當然知道南妞的心意，這是個熱血而知感恩的小姑娘。

她輕撫南妞的辮子，心頭酸澀，無奈地笑笑，“可那天界的羲和王母，豈是我們可以叩拜祈求的？為王母、為太陽神族效力，是我扶桑一族與生俱來的宿命。聽話，先去睡吧，養足精神。太公和祖母會有他們的安排。”

兩人又低聲絮語了幾句，才依依不舍地道了別。

夜色已晚，南妞輾轉反側。念及自己在扶桑城這些年，神力不見絲毫長進，本事也平平，這一座座被冰雪覆蓋的群山，除了當年陰差陽錯遇見的這只虎崽小奇，竟似再無其他饋贈給她一絲希望的線索。

南妞摟緊溫熱的小奇，思緒飄到與小奇初遇那日。“那日你滿嘴是血瞪著我，我竟覺得像在照鏡子。”她額頭抵住小奇暖烘烘的后脖頸，“都一樣沒有爹娘，都只能靠牙尖爪利撕開一條活路……幸好，你我撕到同一條路上了。”

南妞臂彎收緊，將身邊這個暖融融的毛球擁得更緊些，仿佛汲取著彼此生命的熱力，

小奇不語，發出更低沉、更安穩的呼嚕嚕的聲。似乎在回應她。

想來遇到小奇也是一件妙事，當年南妞尚且年幼，也是個雪天，她騎著一匹紅鬃小馬在山中漫無目的地轉悠。

山中偶有猛獸覓食，因扶桑城中所有生靈都和扶桑城一樣被施了隱匿的法，城外的普通生靈是看不到她的，她在山中行走，本應暢通無阻，無需擔憂猛獸侵擾。

但那天卻有些異樣，南妞敏銳地察覺到一只老虎幼崽一直跟隨著她，剛會跑的虎崽每一步都半個身子陷在雪里一般，蹣跚卻不舍，緊緊跟隨，“它是怎么發現我的？”南妞心里納悶。

她勒住小紅馬，索性翻身下馬，佯裝休息，目光警惕地掃視四周，唯恐引來猛虎雙親的麻煩。她隨手扔了一些隨身攜帶的吃食到遠處，想將虎崽引開，哪知這虎崽無動于衷，而是死死盯著小紅馬的后臀。

還沒待南妞反應過來，這只看似弱小笨拙的虎崽猛地爆發出一股駭人的兇性！它小小的身軀騰空躍起，那張還未完全長開、卻已密布著細小白牙的虎口，精準而狠戾地一口咬住了小紅馬柔軟的臀肉！

小紅馬疼得嘶叫一聲，后蹄躍起猛一跺地，屁股狠狠一甩，幼虎被巨大的力量甩脫，滾落在幾尺外的雪堆里。小紅馬長嘯一聲躥出很遠，一晃就跑得無影無蹤，只留下雪地上點點滴滴的鮮血，猶如一朵朵散落的紅梅。

再看那虎崽，嘴里叼著一塊剛咬下來的馬肉，鮮血淋漓，大快朵頤起來。

南妞震驚，這么小的虎崽竟如此兇猛！她想教訓它，伸手指著他生氣又無話可說，想想算了，畢竟還是只寶寶！便不作停留，啟程回城，可憐他的小紅馬受驚跑丟，南妞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徒步返城。

走了很久，回頭一看，發現那虎崽竟然還跟著她。嘴邊的毛發掛著鮮紅的冰碴。

南妞霍然轉身，雙手叉腰，氣鼓鼓地對那虎崽說道：“你還跟著我干嘛？難不成你還想咬我一口，吃我的肉！”

那虎崽停下來不作聲。只是抬頭瞪著它琥珀色的眼睛望著她，尾巴低垂著。

“不許再跟著我，否則別怪我把你烤了吃！”南妞惡狠狠地警告。

然后轉身繼續趕路，幾次回頭，都見那虎崽仍跟著自己，直到城門口。

南妞心想，看你還怎么跟。城門出現，打開，南妞進城。回頭一看，那虎崽竟也像個幽靈般，毫無阻礙地穿過城門界限！最后竟跟隨自己回了住所！真是甩都甩不掉，趕都趕不走！

先前還一身兇戾的幼崽，此刻竟將那份野性收斂得干干凈凈，溫順得像只人畜無害的大花貓，眼神濕漉漉地望著她。

“你爹娘呢？”那虎崽竟聽懂了一般搖頭，南妞心底那點薄怒瞬間化成憐惜的水流，它在跟著她尋找一個依靠，尋找一個新的家。就像她自己一樣。想它和自己一樣無父無母，終是不忍，便不再驅趕它，只叫它不許再傷害其他生靈。

只是想到小紅馬的遭遇多少還有些氣未消。誰料這個問題也很快解決，因為沒兩日這虎崽便以驚人的速度長大了好多，不過短短幾輪日月更替，那副身量已赫然能讓南妞輕松騎乘，仿佛是為南妞量身準備一般。

更奇妙的是，它身上還隱隱流動著不尋常的力量。因這奇遇，南妞便喚它“小奇”——奇跡的奇，奇怪的奇。

而此時，南妞正摟著小奇沉沉睡去。

那只紫兔子呢？南妞只知道，她被送來扶桑城時，紫兔子是一塊水晶飾物掛在她的脖子上，也許是父母留給她的。

只可惜它從不言語，從飾物幻化成兔子，還是兔子幻化成的水晶，她無從知曉，只是伴著她長大至今，出門時又偶爾會幻化成發飾，無聲地陪伴著她。

念及此，南妞在昏沉中勉強睜開一線眼簾，瞥向床榻邊的腳踏。紫兔子蜷成一團小小的紫色絨球，正趴在那里瞇著眼。

南妞翻了個身，眼睛瞪著房頂，又想起在山頂遇到的達北。“出路究竟在哪……”倦極闔眼前，她最后瞥見窗外——半片枯葉正被寒風卷下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