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妞回到住所,心緒久久難平。她草草梳洗換裝,便直奔太公和祖母居所。
扶桑城原本寂靜無聲,她急促的步履踏在石階上,發出“噠噠噠……”的一連串的聲響,打破了沉寂。
兩位老者顯然也在擔心南妞,深夜出城未歸,他們被封禁在城里又無法派人去找尋。
殿門推開的一瞬,暖黃的燈光下,空氣卻凝固如冰。
只見素雪正纖細的背影跪在堂前,任由二老盤問數落,一言不發,單薄的肩膀因壓抑的啜泣微微抖動著。太公背著手在房里來回踱步,一臉憂懼。
一見南妞踏入殿門,祖母幾乎是踉蹌著撲上前來,蒼老的雙手一把攥住她的手仔細端詳著,指尖冰涼微顫:“你這孩子!幾日幾夜音訊全無,若是惹出了岔子,受了什么傷,叫我們如何交待?”
老城主輕咳一聲,似乎在提示她說錯了話。祖母噤了聲。
若是以前,南妞斷然不會多想。但聽了紫玉的一番話,她縱然明白:祖母的話尾實為是若是她出了什么事不好向常曦娘娘交代。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涌上心頭,她深吸了一口氣,攙扶老夫人坐下。臉上擠出花一樣的笑容:“祖母安心,您瞧,我平安無事,毫發未傷。”說完目光轉向太公,他臉色凝重,長長地嘆了口氣,如釋重負又諸多無奈。
南妞連忙上前扶他到坐榻上坐好,又轉身將跪著的素雪扶起。
素雪兩只哭腫的眼睛很是委屈,無助又惶恐,南妞輕柔地為她拭去淚水,壓低嗓音:“難為你了。”素雪搖搖頭,南妞對她使了眼色,突然提高音量,帶著一股認罰的倔強:”太公祖母,此事怪不得素雪,我是偷偷溜出去的,她半點不知情!要罰還是罰我吧。“又對素雪說道:“你回去吧,我正餓得慌,快去幫我準備飯食。”幫素雪解了圍。
素雪偷瞄老城主和老夫人,見他們擺擺手,示意她下去。她如蒙大赦。
看著素雪快步離去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南妞這才轉身拎起裙擺,坦然跪在清冷的磚石上領罰:“南妞任性妄為,私自出城探訪湖底,請太公祖母重罰!”她挺直腰背,話雖如此,眼角余光卻在探尋著兩位老人的反應。
殿內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太公終于開了口:“說來聽聽,在湖底可遇到了那怪獸?”老城主捋著胡須問。
南妞懸著的心落地,聽到怪獸二字,又瞬間被憤怒填滿,“太公,那怪獸就在湖底深處,盤踞之地正是扶桑神樹的根基所在,它以蜚蛭吸食扶桑神木的靈力,再傳輸給自己……我們扶桑城已經供養了它四百年了!城內扶桑族人一年衰似一年,都是那怪物作祟!”南妞越說越氣。
老城主仰起頭閉上眼,輕嘆一聲,”倘它就是天帝第九子,就算我們枯竭而亡也無計可施。我們扶桑城被封禁至此不咸山是羲和王母奉天帝旨意,生死榮辱,俱是上界一念之間罷了。”老城主無奈地說道。
“可是羲和王母隱瞞其存在,太陽神鳥墮為魔物——太公不覺得蹊蹺嗎?”南妞追問。
老城主沉思了一下,終將塵封四百年的秘聞緩緩道來,“湯谷一直是太陽神鳥一族的后花園。當年羲和誕下十子,因幼兒瘦弱難活,便將他們送來扶桑城撫養,讓他們在湯谷玩水嬉戲吸食我扶桑神木的靈氣,很快十個孩子便氣血豐潤,精氣十足。羲和甚喜,認為湯谷和扶桑城更適合她的孩子們成長,便將他們常年安頓于此,命我扶桑一族代為撫養。”老城主說道這里頓了頓。
“扶桑城的災禍也從此降臨。天帝和羲和對十子寵溺有加,卻疏于管束。神鳥野性,在此地恣意妄為,日漸迷失本性,不辨善惡,不遵法度,行事不計后果。“太公無奈地搖搖頭。
他緩緩站起身來,目光矍鑠深邃,仿佛一眼望到了四百年前的那場浩劫,再次長嘆一聲:“天帝的孩子卻胸無三界,為禍蒼生,這是很可怕的事。最終他們上演了十日同天,釀成大禍,大荒赤地萬里,生靈涂炭。
“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天帝已無顏面對三界神靈,便叫擅射的羿神去勸誡。豈知那十子兇性難訓,竟對勸誡的神使百般挑釁辱弄。眼看大荒慘狀升級,一怒之下,羿神用天帝賜予的彤弓和萬年冰靈凝結焠煉的十支神箭射殺了九子。最后,唯幼子昭陽神君幼玟因及早躲避幸免。”
南妞想到這個昭陽神君就是那日救下自己的男子,他白衣勝雪,舉止溫雅,并無跋扈之態,竟看不出他曾經也如此頑劣。她雖有疑問,但沒有打斷老城主的回憶。
“天帝之子就這樣夭折了九個,原身落于東海,化為沃礁,再無回天之力。只留下最小的幼玟,容他思過,造福蒼生。”老城主說完捻著胡須陷入沉思,唯眼神似乎還鎖定在四百年前大荒的慘狀里。
“天帝和王母……可因此遷怒了羿神?南妞小心地問道。
“正是!痛失九子,羲和王母恨意滔天,直諫天帝誅殺羿神!而天帝為三界萬族之怒,非但沒有降罪羿神,反予其嘉獎!然而羲和怎可罷休,她又假借除六害之名讓天帝將其派往人間。”
南妞屏住呼吸,“她是想借六兇之手除掉羿神?”目光里已有憤怒和絕望的火苗燃起。
“誰料,羿神竟憑神力真的將六個霍亂人間的異獸斬殺了。天帝也借此讓他永駐人間,相當于被貶下界。從此,羿神便成了這三界中獨一無二,半人半神的異類。”
聽到此,南妞胸口倏地一緊,眼眶濕潤,她慌忙垂首,手指用力地纏繞衣角,強忍著不讓自己嗚咽出聲。
老城主看了她一眼,并未追問,只是再次長嘆一聲,繼續說道:“其后。羲和王母將十子之禍歸咎于我扶桑一族未盡職責,她言此地觸景生悲,便讓天帝下旨將整個扶桑城遷此不咸山,封禁于崖壁之中五百年。湯古只留了扶桑一族少量分支駐守,想必如今早已荒涼一片。”
南妞壓下喉頭哽咽,沙啞著說道:“看來羲和王母這樣安排是有她的用意的,她應該知道被射殺的九子中有未化沃礁之人。我們扶桑城下的大湖,湖底正與東海相通!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老城主點點頭,想必那日昭陽神君的一聲九哥已點醒了他四百年的隱忍和苦悶。
南妞隨即問出她最關心的問題:“那……羿神……最終可好?”南妞哽咽。
“據說他死了,死前,他曾向昆侖之丘的西王母求得仙丹,他的妻子吃了仙丹獨自飛升天界,與他徹底切割,在月宮做了一個小仙。”
“死了?”簡簡單單兩個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南妞最后的心防,積蓄已久的淚水徹底決堤。心痛之感無比清晰。難道她就這樣再也無法見到父親?母親究竟為何……棄他而去?
“我們扶桑城自從被封禁以來,消息斷絕,其后之事,不得而知了……”太公探究地看向她淚眼婆娑的面龐,“你可是聽說了什么?倒對這位羿神格外關心?”
“不過是……敬仰他的神武,又嘆其遭遇坎坷……僅此而已。“南妞用力抹去淚水,她深吸一口氣,帶著最后一絲希冀,望向二老,終于問出那個她很想知道的真相:“太公祖母……現在可否告知送我來扶桑城的人是誰?可曾提及我的生身父母?”
老城主與祖母對視一眼,無聲嘆息,緩緩搖頭,“當年常羲娘娘送你來此,只說你是某個不知名仙官的遺孤,怪可憐的,囑托我們將你如金枝玉葉般撫育長大……只字未提你父母名號。”祖母的聲音帶著慈愛,卻也堵死了南妞最后的念想。難道只有去尋常曦娘娘才能證實紫玉的說法?
南妞不語。祖母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心疼地說道:”傻孩子。想面見常羲娘娘?你這些微神力,又籍籍無名,沒有仙位,豈是想見就能見的?”
登天……無門!南妞的心如同沉入冰冷的湖底。
她知道從此前路漫漫,曾經那個不咸山中無憂無慮的懵懂孩童,恍如隔世。從今日起,從此刻起,她無法再懵懂度日,安然閑逛于此山之中。她要修煉,要強大起來,她需要支撐她探尋真相,叩問天庭的力量!這念頭從未如此刻般清晰!盡管數百年來無數次嘗試修煉卻停滯不前,也曾一度認為自己就是沒有天賦,沒有慧根。但此刻,她多么迫切地想沖破這種平庸!
此時,殿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守衛高聲稟報:“啟稟城主!天界有懿旨到,請老城主接旨1”
三人神色皆變,老城主肅然起身,泡袖一拂,空中一些金色發光字跡展開,散發著惶惶天威。老城主目光一掃,臉色瞬間變得無比沉重,速覽后伸手收回,聲音低沉蒼老:“天帝旨意……召我攜親眷,赴天界盛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