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夏日,不咸山頂依然寒涼。山風卷著沙石,掃過裸露的巖石和深沉廣袤的紅松林,嗚嗚咽咽。
一個孤獨的身影正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滑滑地跋涉在山野中,這正是去往紅松林的達北。此時,他心中強烈地不安混雜著期待已久的謎底即將揭曉的興奮,驅(qū)使他快步向前。
突然,身后傳來細微的動靜,像積雪從枝頭簌簌落下。達北猛地停步,這時節(jié)是唯一無雪的幾日,他警覺地回頭望去。山林靜寂,只有山風嘶嗚、松枝搖曳。他繼續(xù)前行,搜尋那棵沒了半邊樹冠的老紅松。
但那窸窣聲卻如影隨形,帶著一股熟悉的淡淡的冷甜的香味。
達北想到了什么,突然駐足,脫口而出:“紫玉?”
“還算聰明,被你猜到了。”身后傳來紫玉熟悉的聲音。
達北轉(zhuǎn)過身,正對上紫玉那雙明亮的大眼,她淺紫色的裙角和腰間飄帶在風中飛揚著,俏生生地立在那里。
紫玉揚了揚下巴,“我來陪你找,夠義氣嗎?”
達北嘴角咧開一個明顯的弧度,又是害羞地抓抓頭,胸腔里那股不安和緊繃的感覺悄然散去。“你……是偷偷跟上來的?南妞那邊……”
“小姐三四百歲的人了,不是小娃娃,用不著我時刻跟著。”紫玉湊近一步,她皺皺小巧的鼻子,“看你憨憨傻傻,我能放心你一個人去刨根問底嗎?幸虧我跟來了,你看,你到現(xiàn)在還沒找到老紅松的影子。”
紫玉的一通話明明帶著一絲絲取笑的意味,但達北心中卻泛起暖意,因為他感受到的是直來直去的關(guān)心,讓他頓時踏實了許多。
他想起不久前那個黃昏。
那天他收到南妞銅鈴的召喚來不咸山頂找南妞,正看到小奇化身飛虎與那令人窒息的怪獸搏斗,空氣北撕扯著,大雨滂沱,戰(zhàn)斗平息后,他躲在崖壁上方的巖石后面,雙腿一陣陣發(fā)軟。想著南妞剛剛經(jīng)歷了生死一線的場面,定不會再出城赴約了今天可能不會出城了。
就在這時,腳邊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探了出來,兩只長耳一立一倒,歪著頭,一雙紅玉似的眼睛正盯著他,帶著審視和好奇。達北手快,一把揪住兩只溫暖的兔耳,把它整個拎了起來。
“哇啊……”那兔子后腿直蹬,突然大聲呵斥他:“你知不知道這樣抓兔子很要命的!能不能溫柔一點?”一個清麗的充滿怒意的女聲從兔子嘴里傳來。
兔子在說話!達北嚇得手一松,那團紫色的毛球“砰”的一聲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落在堅硬的沙石上,紫光四射,摔成一個小姑娘坐在地上!她嘴里正”哎呦哎呦“地哼唧著。
“你還真夠粗魯?shù)模 毙」媚锷鷼獾卣f。這小姑娘看上去也就十六七歲的樣貌,圓臉大眼睛,可愛嬌俏,衣著和那兔子一個顏色。達北連忙伸手去拉她起來。小姑娘揮手將他的手打開,達北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我不是……我不知道……我真的……我……對不起!”
小姑娘拍拍衣服站起來,撅著嘴,輕揚下巴“算啦算啦,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計較。”
達北搓著手,又是連聲道歉。
“行了行了。我叫紫玉,南妞小姐怕你等得著急,特地派我來告訴你一聲,她今天不是故意爽約的,是今天遇到了一些事情,絆住了腳。”
“我知道,我都看到了。”達北低聲說道,聲音有些發(fā)澀,顯然是還有些驚魂未定。
“你肉眼凡胎能看到什么?”紫玉歪著頭打量他,語氣里帶著一絲探究。
“一只巨大的怪獸,還有飛虎,還有很多神仙……”達北努力回憶那震撼的畫面。他語無倫次,不知該如何形容那駭人的場面。
突然!小姑娘伸手一把抓住他右手腕,指腹搭在她的脈門處。
一瞬間,達北感到有一股冰涼的氣流順著她的指尖探入自己的經(jīng)脈,那感覺怪異又似有共鳴,他驚愕地又不知所措地看著紫玉。
“原來你和我是同類!”紫玉臉上的疑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古怪的了然,還夾雜著濃厚的興趣。
“什么意思?你是說我也是一只兔子變的?”達北徹底懵了。
“意思是……”紫玉笑出聲來,神情篤定無比,“你和我一樣,都不是血肉之軀修成的凡人模樣。但我看不出來你原身究竟是什么,玉石之精?也沒那么溫潤。銅錫之屬?更不對!真是奇怪。”。
“別開玩笑,我從小到大,除了不怕冷,我會流血會受傷……明明就是血肉之軀!”達北下意識地反駁。紫玉的話如同天書。
“誰跟你開玩笑了!我說的是真身,不是你現(xiàn)在修成的人身。你投生此世無父無母,不知是如何被點化的器靈!只是你跟著凡人長大,對自己前身一無所知。”
一股寒氣從達北腳底直竄脊梁骨,“說得我像個妖怪一樣!”達北確實疑惑自己的來歷,又對她所言半信半疑。
“隨你怎么想。”紫玉聳聳肩,她料定自己這番話已經(jīng)掀翻了達北的認知。趕緊轉(zhuǎn)移話題,“我猜啊,南妞小姐今晚一定會去那湖底探個究竟,以她的性子,是一定要弄個明白的。你敢不敢和我們一起去?”
她自從知道達北許是和她一樣的,突然對達北多了幾分善意,“可先說好哦,那底下必定黑黢黢陰森森,那怪獸兇狠無比,說不定真會送命的!”她盯著達北的眼睛,語氣帶著三分警告,七分慫恿。
達北果然非常英勇無畏地答應(yīng)了:“當然敢。只是我的水性在在湖里待不了多久。”他臉上露出一絲窘迫。
紫玉聞言,噗嗤一下,覺得自己的目的達到了,她無非想再接觸他看看,是不是真如自己心中所想,畢竟達北身上的那份熟悉的氣息她只在一個人故人身邊感受過。”放心吧,這點小事不用擔心,避水珠這等小東西南妞小姐還是會使的。”
于是二人就在料峭山風中等待夜幕徹底降臨,等待南妞出城。等待的間隙,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越聊越熟絡(luò),紫玉因達北雖非凡人卻是凡人的單純樸實而多了幾分保護,達北也因紫玉的直接爽朗天真可愛,以及對妖鬼神仙之事的坦然,迅速消弭了恐懼,只是覺得這個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生命中的小兔子讓他有種熟悉和信任感。
直到他們一起入湖,一起戰(zhàn)斗……
時至今日,此時此刻,他們并肩走在尋找老紅松的路上,達北的思緒從回憶中抽出。他知道,紫玉對自己前身的好奇更甚于他自己,心里莫名就覺得紫玉會跟他一起去找老紅松,也或許是他內(nèi)心期待紫玉與他一起解開身世之謎。這種無聲的陪伴,本身就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
很快,那片歷經(jīng)無數(shù)風雪的紅松林便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一棵棵紅松高聳挺拔,蒼翠欲滴。
“就是前面這棵!”紫玉伸手指向一棵枝干最為粗壯也最為斑駁的樹,那樹干至少要四五個壯漢才能環(huán)抱,深紅色的樹皮龜裂翻轉(zhuǎn),魚鱗一樣,層層疊疊,訴說著無盡歲月。那樹冠繁茂,高聳入云,然而側(cè)面突兀地缺了一半,如同被無形的巨斧粗暴地劈砍過,缺失了半邊枝葉。這正是紫玉口中那棵老紅松!
紫玉跑上前去,對著老紅松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紅松爺爺!紅松爺爺!打擾您清凈了,您可認識這個小獵人?”她一邊說,一邊用手肘輕輕碰了碰達北的胳膊,示意他上前。
山風拂過樹梢,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半晌,從樹后走出一位老者,手持松冠木杖,但那背還是挺直的,只是走路略有蹣跚,須發(fā)全白,如同樹冠上厚厚的積雪,那雙眼睛卻亮得出奇,閃耀著矍鑠而睿智的光芒。
”你這丫頭,又來擾我清凈!我怎么會認識這位年輕人!”說罷又看向達北,仔細打量一番后,突然舉起木杖向達北頭上打去,踉踉蹌蹌。
達北錯愕地躲過,不知為何。
“原來是你這小子,這么多年,終于敢來了!看我不打斷你的腿!咳咳咳……”老人氣鼓鼓地劇烈地咳嗽著。
“我就知道您肯定認識他!在這不咸山,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但凡通了靈成了精的,就沒有您辨不出的仙妖。”紫玉一邊俏皮地說道一邊伸手將達北護在身后。
“當然。”紫玉恰到好處的馬屁似乎讓老人消了些氣,他抬起手木指向那樹冠缺損的一邊,“老夫認不認得他?你看看!那就是拜他所賜!”
達北一頭霧水。“老人家,我可從未上山亂砍亂伐。”
紫玉連忙示意他不要多言。將話頭接了過來。
“紅松爺爺,那您可愿說來聽聽,待會兒啊,我?guī)湍煤媒逃?xùn)教訓(xùn)這小子!“紫玉說完沖達北擠弄眼睛,并示意達北一起扶老紅松去旁邊樹墩坐下,聽他慢慢道來。
老紅松被紫玉某了蜜的嘴哄得沒了脾氣,終究讓他嘆息一聲,眼神看向樹冠,又看向達北,仿佛回到了五百年前,開始緩緩述說:“當年羿神為拯救大荒蒼生,射下九只金烏,不咸山生靈歡呼雀躍。當?shù)诰胖唤馂跻脖霍嗌竦纳窦莺葚灤桓示痛讼觯墙馂蹙乖诼浜G皩⒛侵П`神箭硬生生拔了出來,甩了出去,真是無比狠辣。”
達北和紫玉同時倒吸了一口氣。
老紅松長長地嘆了口氣,“那支箭可不是普通的箭哪,千年冰靈焠煉,能射金烏,是何等霸道的神物!偏偏,那垂死的畜生,它拼死一擲的方向,是不咸山!那支神箭從天而降,正砸在我這棵老樹上,半邊枝丫被齊刷刷的砸斷,差點要了我的老命!”
達北和紫玉瞪大了眼睛,一起看向那殘缺的樹冠。
“然后箭頭扎在我身旁的土壤里,山崩地裂般的晃動!沒人敢動它,也拿不動它。不咸山常年積雪,這支神箭每年被埋在雪里很久,就這樣反復(fù)被雪埋了近500年,雪滋養(yǎng)了冰靈,年復(fù)一年,終于有一年冬天,這箭竟自己修成了人形,一個男娃娃!”老紅松看向達北。
“也就是你!一個小娃娃冰天雪地竟毫不怕冷,哇哇地哭了三天三夜,我看他可憐,包于襁褓。終于有一天這人跡罕至的不咸山來了一位老獵人,正巧經(jīng)過,將你抱走撫養(yǎng)。這就是你的身世了,你確實無父無母,因為你是一支千年冰靈神箭修成!”
“我是一支箭!”達北不敢相信。
“你若不信,可以去尋那羿神的神弓,找到它你就明白了。”
“這怎么找,我連后羿大神在哪都不知道!”
這時,老紅松站了起來,又拄著拐蹣跚地向樹后繞去,一邊走一邊喃喃:“那是一把彤弓,重有千百斤,除了羿神還沒人能使得了它,想必它還在羿神那里。只是,據(jù)說羿神已死,彤弓下落不明。”說著,一股白煙,老紅松消失在樹后。
留下一臉錯愕的達北,和若有所思的紫玉。
“看來你和南妞要找的是同一個人“紫玉幽幽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