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歷過一段索然無味的童年，如果一定要我為這段光陰賦予一種味道的話，我會不加猶豫的說出它是苦的?？嗟挂矝]有很苦，只是稍有苦味，一點點苦怎么都是能接受的，不過這苦卻一直伴隨著我。

一個吃慣了苦頭的人就算吃了糖嘗出的味道也都是苦的。

我就是如此。

我好像是一個人，但又不是。我在距離城市很遠的山村中長大，在這個容納不下多少人的村子里，我卻認識兩個名叫“招娣”的人。雖然我并沒有真的見過她們，只是偶然聽到村子里的長輩們提起，一開始我無法分清這是兩個人，但只聽著她們的故事，像是一個人的人生。

所幸，我的父母并沒有給我取招娣、盼睇這樣的名字，我的名字很好聽，叫“望子”。沒有別的含義，不是望子成鳳的望子，就只是“望子”而已。

人們總是把年少沖動時的光陰叫做青春，青蔥的春天。而我的青春則是漫長的冬季，看不到雪花的冬季。如果你要我試著講起深埋于那個冬天里的快樂記憶，我是講不出的。不過如果非要我說點什么，那我就只好和你說說我和我的伙伴們。

我出生在秋天，落葉的季節，說不上冷但也不太熱。除了我，家里還有一個妹妹，這在村子里面已經算是人丁稀少的家庭，那時的我并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個小小的房子里可以有這么多孩子。不過在之后的日子里，村子里的其他人給了我答案。

從前的我有三個朋友，我們在同一個村子里出生，很顯然，我們可能天生就適合做好朋友。

當然，有一個人除外。

她的家庭好像和我們不太一樣，是獨生女，我們都很羨慕她。

我認識她是我偷偷跑到鎮子里的學堂學習的時候，那時她坐在教室里的窗戶邊，我伏在墻根外。她透過窗向外看，正與躲藏的我四目相對，我跟她擺出了“噓”的手勢，讓她幫我打掩護，她幫助了我。從我們相識的那時起我就知道她很善良。

按理說我是不能待到學堂下課的，因為這個時間我應該在家給妹妹做飯。但為了感謝她，我等到她放學，親口向她道了謝，就各自回家了。我以為我們回家的路方向是不一樣的，可是走著走著我才發現，其實我們是一個村子里的，甚至住的很近，只是因為作息不同從來沒有見過罷了。

從那天起我們開始慢慢熟悉，我常常會因為等她下課，而忘記回家給妹妹做飯。她也會抽出很多時間給我講解我不會的知識。一開始我只覺得我們是順路的人，后來我們漸漸成為了朋友，那時的我覺得我們不僅是順路的人，更是一路的人。可直到最后我才知道，我們是不同的。

她和我們有太多的不同了，除了家人，名字也和我們不太一樣，她叫“歲安”，歲歲平安。她的出生沒有摻雜任何其他的因素，父母對她的愛整個村子的人都有目共睹。

在我們這個村子里出生的孩子們命運總是差不多的，誰也不用嫉妒誰，誰也不用輕蔑誰?？伤?，她的媽媽是個大學生，她一定也會是。我很珍惜和她做朋友的每一刻，因為我早就知道，總有一天，她一定會離開。等到那時候，順路的人就變成了陌路的人。

來娣就不一樣了，在我童年里的三個朋友中，她和我是最像的，也是最要好的。不同的是，我有的是妹妹，而她的是姐姐。我認識的招娣之一就是她大姐。

我和她是后來才認識的，她比我要小上幾歲，而且打小身體就不好，只喝米湯是養不活的。當然，像我們這種家庭是沒有積蓄能夠買得起奶粉的。所以她一出生就被養家的爸媽帶到鎮上去了。

小時候每次當我難過的時候，就會到村口的土坡上坐一坐，望著遠處發呆，那是我年少時候少有的放松時刻。

第一次見來娣時我八歲，她四歲。那是我像往常一樣坐在村口看著小鳥飛來飛去的一天，我的目光隨它們移動，慢慢的它飛出了我視線的盡頭。代替小鳥出現的是三個模糊的輪廓，他們不斷地向前走，身影逐漸清晰。

來娣小小的身體用力地攙扶著一個女人，那女人大著肚子，能看得出她大概會像我一樣，快要多一個妹妹或者弟弟了。當他們走近，我能看到她父親臉上止不住的笑意，他邁開大步子向村里走，逐漸地拉開了和母女倆的距離。我猜，那應該就是弟弟了。

他們剛剛回到村里，來娣的奶奶就高興地四處走動，腳步輕快的像是撇去了纏身已久的腳疾。沒一會，整個村子就都知道老劉家要有一個孫子了。

來娣的媽媽原來是要在鎮上的衛生所生產的，這樣最方便也是最安全，可那劉家婆婆硬要兒子一家奔波回村子里生。不是因為這樣便于照看孕婦的飲食起居，而是怕外面的人會把她辛辛苦苦盼來的孫子給偷走。

他們回來的幾天后來娣的弟弟就出生了，老劉家母子倆一早就給她的孫子取好了名字，比招娣的名字還要早，叫“天賜”。

天賜是早產兒，身體也和來娣一樣不好，那女人生產之后沒幾天就去世了，從那之后，劉家婆婆整天愁眉苦臉的，起初我以為是兒媳死了的緣故，后來才知道，原來是她在擔心天賜喝不上母乳，會長不好。

在老婆婆看來，造成這一切的根源就是來娣，如果不是懷著孕的女人一邊工作一邊要照顧她，也不至于讓女人累到早產，如果不是這樣，她就會有一個健康的孫子。

女人的死讓本就不親近的招娣和奶奶，關系變得更加疏遠，對于老婆婆來說，比起家人，來娣更像是長時間借住的人。而代替借住費用的，是無休止的農活。

來娣也和我一樣，難過時候常常會坐在村口，有了她之后，我在村口發呆時就有了伙伴，那個地方也因她逐漸變得熱鬧起來。

不過來娣剛回村時還不認識家到村口的路，她一開始只是坐在家門前，媽媽去世后，她幾乎整天整夜的坐在那，眼神空洞洞的，也常常忘了吃飯。

這樣的經歷我也有，不同的是，她的弟弟生出來了，我的弟弟沒有。

遠遠地看著她時，好像看到了我自己......

至于我的另一個朋友，他的名字叫張南，在沒見過他寫下這兩個字的時候，我以為他的“南”是男孩的“男”，因為他確實性別男。但其實，是東南西北的“南”。

他的父母之所以給他取這個名字，不是因為想炫耀，而是想讓他向南方去，帶著全家人一起向南方去。

南方對于他們一家的意義就像是北極星對于來娣的意義。據我所知，這是因為張南的姑姑在南方，但具體是哪座城市可能他父母也不知道，比起一個看得見摸得到的物品來說，張南的姑姑要顯得更加虛無縹緲。

張南的父母對他要求非常嚴苛，不論是學習上，還是生活中。這是那時唯一一件能夠讓我覺得身為女生也還不錯的事情。在我們最親近的那段時光里，他的每一次哭泣，胳膊上的每一處淤青，每一次離家出走，都有我的見證，我知道他的悲傷，他也懂得我生活的艱難。

我和他成為朋友的開始，是因為他從不會和村子里其他男孩那樣，趾高氣昂的和任何女人說話，也只有他從沒有學會什么是偏見。

那是我在這個吃人的村子里，第一次相信人性本善。

張南是我認識最久的一個朋友，當然也是分開最久的，他在我回憶里的時間總比我們相伴的時間多。那時我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是突然有一天，他們一家像從來沒在村子里存在過一樣，消失了。我曾很努力的尋找答案，可從來都是一無所獲，直到我慢慢地將他淡忘，才發現，自那時起，已經過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