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剛沉入午休的混沌，就被一陣輕輕的搖晃拽了出來——是弟弟，他踮著腳站在床邊，聲音輕得像羽毛：“哥，爸喊你去舅爺家了?！?/p>
我應了一聲，渾身的骨頭還帶著舟車勞頓的酸軟，慢悠悠地從床上挪下來。剛走出房間，就聽見院子里傳來汽車啟動的嗡鳴，老爸已經把車停在門口等著了。弟弟向來怕生，不喜歡走親戚，早早就跟老媽說要去地里幫忙，此刻大概已經扛著鋤頭往田埂去了。
我跟老爸先去鎮上的鋪子買了些禮品，水果籃和幾盒點心裝了滿滿一后備廂。車子駛出村口時，我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眼睛不住地往窗外瞟——路兩旁的白楊樹飛快后退，田埂上偶有農人彎腰勞作，一切都平和得不像話。沒有深巷，沒有嗩吶，更沒有跟著人的喪葬隊伍。我悄悄松了口氣，或許真是自己太緊張了。
舅爺家在村子最里頭，紅磚墻圍著個小院子，門口的石榴樹正結著青果。車剛停穩，舅爺就笑著迎了出來，黝黑的臉上堆起皺紋：“可算來了，剛還跟你舅奶念叨呢。”舅奶也在廚房門口探出頭，圍裙上沾著面粉：“快進屋坐，我燉了雞湯，這就好?！?/p>
堂屋里擺著老舊的八仙桌，舅爺拉著我問東問西，從工作聊到住處，又說起小時候我在村里追著雞跑的糗事。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心里那點不安卻像潮水般慢慢漲起來。直到一個小男孩從里屋跑出來，手里攥著輛玩具車，我猛地頓住了——那眉眼，那跑起來一顛一顛的樣子，分明和夢里那個模糊的孩童身影重合了。
“這是你三舅舅家的娃，叫小遠，”舅爺笑著招手，“快叫哥哥?！?/p>
小男孩怯生生地喊了聲，又飛快地躲到舅爺身后，只露出雙黑亮的眼睛。我勉強笑了笑，指尖卻有些發涼。
“舅爺，村里是不是有個姓李的人家？”我盡量讓語氣聽起來隨意。
舅爺愣了一下，隨即點頭：“你說老李??？咋想起問他？”
“好像小時候見過，”我含糊地打哈哈，“記不太清了，就記得他總逗我們玩。”
“你這記性可真好，”舅奶端著茶水進來，接過話頭，“老李是個老光棍，四十來歲，一個人住著，家里養了好幾頭牲口，日子過得糙得很，一件衣服能穿到發亮也不換?！?/p>
“他人倒不壞，”舅爺補充道，“尤其近幾年上了年紀，格外疼小孩，見了村里娃就給糖吃，誰家孩子哭鬧，他逗兩句準保笑。村里人大都覺得他實誠。”
我“哦”了一聲，心里卻更亂了。夢里那個慌張鎖門的男人，那個藏著詭異肢體的牲口棚，和舅爺口中這個憨厚的老李，怎么也對不上號。
陽光穿過窗玻璃，在八仙桌上投下一塊暖融融的光斑。小遠又跑了出來，這次手里多了顆糖，正踮著腳往我面前遞。我看著他白白嫩嫩的小手，忽然想起夢里舅爺家孩子被割掉的手，心臟猛地一縮。
這午后的平靜，會不會只是暴風雨前的假象？我盯著那顆糖紙在陽光下折射出的細碎光芒，第一次覺得，有些事情或許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
飯桌上的雞湯還冒著熱氣，我卻沒什么胃口。心里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根細刺，扎得人坐立難安。借口飯后消食，我獨自一人走出了舅爺家的院門。
村子比夢里看起來平和得多，土路兩旁栽著參差不齊的楊樹，風吹過樹葉沙沙響，倒像是在說些細碎的家常。可在我眼里，每道墻縫、每扇半掩的門后，都藏著說不清的蹊蹺。腳底下的路仿佛有了自己的主意，不知不覺就把我引向了車輛開不進的窄路。
再往前走幾步，一道熟悉的巷子忽然撞進眼里——不深，盡頭拐個彎就能鉆進另一條巷弄，和夢里那處讓我倉皇逃竄的地方幾乎重合。心臟猛地跳了一下，我加快腳步沖到巷尾，卻愣在了原地。
沒有墳坑，沒有白繩，更沒有那股讓人發怵的陰冷。眼前是一片綠油油的土豆地，秧苗順著田埂爬得整整齊齊，泥土的腥氣混著青草味撲面而來。我松了口氣，后背卻還是有些發潮。
疑慮消了大半，好奇心卻像野草般瘋長。順著記憶里的方向，我慢慢摸到了養牲口的地方。這里和夢里的構造不太一樣，草垛子堆得少了些，院子里安安靜靜的，沒瞧見那只眼神詭異的貓。老李家的門半掩著，露出里面黑乎乎的門道。
我踮起腳，透過門縫往里瞄。院子里拴著三頭牛，正低頭啃著槽里的草料，除此之外，再沒什么特別的。就在我準備轉身離開時，肩膀突然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噌”的一下，冷汗瞬間從后頸冒了出來。我猛地轉過身，撞進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里。
是老李。
他穿著件灰撲撲的褂子，袖口磨得發亮，頭發亂糟糟的像團草。臉上帶著幾分疑惑，開口時聲音有點沙?。骸斑@是誰家的小伙子？有事嗎？”
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了，半天沒說出話來。眼前的男人，邋遢，憨厚，眼神里帶著點鄉下人特有的局促，和夢里那個慌張鎖門、藏著秘密的身影，判若兩人。
“沒、沒事，”我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盡量讓語氣聽起來自然，“就是隨便逛逛，不認路了?！?/p>
老李“哦”了一聲，撓了撓頭，嘴角扯出個不太明顯的笑：“這巷子繞，外地人是容易走迷。要去哪兒？我給你指指路?！?/p>
陽光落在他黧黑的臉上，映出深深的皺紋。院子里的牛“哞”地叫了一聲，打破了這短暫的沉默。我看著他那雙沾著牛糞的膠鞋，又想起夢里牛槽里那截詭異的肢體，胃里忽然一陣翻騰。
“不用了，我大概知道了?！蔽彝笸肆艘徊?，轉身就走，腳步快得有些踉蹌。
身后傳來老李的聲音：“慢著點走，別摔著！”
我沒回頭，一路快步穿過巷子，直到看見舅爺家院子里那棵石榴樹，才敢停下來喘氣。手心全是汗，心臟還在砰砰直跳。
沒有墳坑，沒有怪貓，老李也只是個普通的莊稼人。這么看來，那終究只是個荒誕的夢而已。可為什么，剛才在門縫里瞥見牛槽的瞬間，心里會猛地一揪呢？
風又吹過楊樹梢，沙沙的聲響里，仿佛還藏著什么沒說出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