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著午后的陽光走進那個村子時，空氣里正飄著若有若無的嗩吶聲。要去的舅爺家在村東頭，可沒走幾步，那聲音就變得真切起來——一支披麻戴孝的隊伍正從街角拐出來，白幡在風里抖得厲害。

鄉下忌諱撞見喪事，我心里一緊，轉身鉆進旁邊一條窄深的巷子。青石板路凹凸不平，墻根的青苔滑膩膩的，身后的鑼鼓聲卻像長了腳，叮叮咣咣地跟了進來。我不敢回頭，只聽見嗩吶聲忽高忽低，像有人在耳邊吹氣。拐過第二個巷口時，那聲音終于淡了，我扶著墻喘氣，抬眼卻僵在原地。

巷尾是個新挖的土坑，顯然是座未封的墳，坑沿插著幾根細竹，白繩在竹間繞成規矩的格子，像張網罩在上面。看尺寸，倒像是個小孩的墳。我后背發寒，忙對著土坑作揖：“無意冒犯，多有打擾。”

繞開墳坑往村里走，經過一戶人家時，院墻上的貓突然弓起身子，喉嚨里發出“嗚嗚”的低吼，爪子在磚頭上抓出細碎的聲響。那眼神直勾勾盯著我，像是在扯我的衣角。正納悶時，屋門“吱呀”開了，一個男人探出頭，看見我時明顯愣了一下，手忙腳亂地拽上門鎖，鑰匙轉得飛快，那背影透著股說不出的慌張。

到了舅爺家，院里的氣氛比巷子里的墳坑還要沉。舅奶紅著眼圈說，家里的小孫子前幾天不見了一只手，現在還在家里躺著，村醫一天來幾回。我問起村里的喪事，她卻搖搖頭：“沒聽說誰家走了人，許是外村的隊伍路過吧。”

我把剛才那戶人家的反常講了，舅爺卻直擺手：“老李那人不是那樣的，老實巴交養著幾頭牲口，別瞎猜。”我心里的疑團越滾越大，拉著舅舅要去看個究竟。剛走到老李家院外，門“哐當”一聲從里面鎖上，老李探出頭，臉上堆著不自然的笑：“正要去看看娃子呢，這就走。”

他跟著我們回了舅爺家，坐在炕沿上搓著手，眼神總往門外瞟。我盯著他那雙沾著泥的膠鞋，忽然覺得渾身不自在，抓起墻角的頭盔就砸了過去。他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了，舅媽尖叫著找來繩子，我們七手八腳把他捆在桌腿上。

“去他家看看。”我對舅舅說。

老李家后院果然是個牲口棚，草垛堆得老高，牛槽馬槽里還剩著些草料。那只貓蹲在馬槽上，見了我們只是眨眨眼，先前的焦躁全沒了，倒像只再普通不過的畜生。我咬咬牙，開始在草堆里翻找，手指觸到牛槽底部時，摸到塊黏糊糊的東西。

拽出來一看，是節暗紅色的肢體，指甲尖尖的，倒像雞爪，可尺寸比尋常雞爪大了一倍多。舅舅接過去，指尖哆嗦著捏了捏，突然就不說話了，蹲在地上盯著那東西出神。

我心里發毛，又在墻角的舊手套里摸了摸，指尖碰到個軟乎乎的物件。掏出來一看，那截東西帶著點弧度，頂端還有兩個小孔，分明是人的鼻子。

血一下子沖上頭頂，我盯著那截鼻子，又看看蹲在地上的舅舅，喉嚨里像堵著什么。就在這時，眼前的草垛、牛槽、還有那只瞇著眼的貓，突然都開始晃動，像被水浸過的畫。我想抓住點什么，卻猛地睜開了眼，窗外的天已經亮了。

手里空蕩蕩的，可那股混合著草料和血腥味的氣息，仿佛還在鼻尖縈繞。

手機屏幕亮起時，我盯著那行“11:07”的數字發了好一會兒愣。窗外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斜斜切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亮痕，廚房里傳來抽油煙機的嗡鳴，還有老媽中氣十足的嗓門：“醒了就趕緊起來吃飯，排骨都快涼了！”

我掀開被子坐起身，后頸還帶著點僵硬的酸意。夢里那些畫面像沒擰干的抹布，濕漉漉地貼在腦子里——深巷里的嗩吶聲、白繩纏繞的墳坑、那只眼神詭異的貓，還有牛槽里那截說不出是雞爪還是別的什么的肢體。

“咋還愣著？”老媽端著碗走進來，圍裙上沾著點點油星，“昨天開一夜車累壞了吧？特意給你做了糖醋排骨，還有青椒炒肉，都是你愛吃的。”

洗漱完坐到餐桌前，果然一桌子熱菜。糖醋排骨裹著透亮的醬汁，青椒炒肉的香氣混著蛋花湯的暖意，把夢里的陰冷驅散了不少。我夾起一塊排骨，忽然想起夢里親戚家的慘事，心里莫名一沉。

“在城里還好？”老爸呷了口白酒，慢悠悠地問，“工作沒太累著吧？”

“挺好的，”我含糊應著，看向低頭扒飯的弟弟。他比去年又長高些，筷子捏得緊緊的，始終沒抬頭，只是偶爾夾一筷子離自己最近的土豆絲。這孩子打小就悶，村里同齡的孩子要么跟著父母去了外地，要么在鎮上上學，整個村子里，他像是被遺落在原地的種子，大人們見了總忍不住多疼惜幾分，可那些噓寒問暖里，終究缺了點孩子該有的熱鬧。

飯吃到一半，老爸放下酒杯，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大事：“下午跟我去趟你舅爺家。你大半年沒回，剛好你二舅爺今年也在老家，一起去串串門。”

“二舅爺？”我手里的筷子頓了一下，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這個名字像把鑰匙，“咔嗒”一聲打開了夢里某個緊鎖的角落。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親戚稱謂，此刻聽來卻帶著點說不出的怪異——夢里那個讓我疑竇叢生的村子，那場模糊不清的喪事，似乎也藏著一個“二舅爺”的影子，只是具體在哪里，又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弟弟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去，嘴角好像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窗外的陽光正好，落在他的發梢上，鍍上一層淺淺的金。可我忽然想起夢里那只貓，想起它弓起的脊背和警惕的眼神，后背莫名泛起一陣涼意。

“發啥呆呢？”老媽推了我一下，“你舅爺前陣子總念叨你，說想看看你現在啥樣。”

我“嗯”了一聲，夾起一塊青椒放進嘴里，辣味瞬間竄上舌尖，卻壓不住心里那點越來越清晰的怪異感。夢里的場景像潮水般慢慢漫上來——深巷里的鑼鼓聲，白繩纏繞的墳坑，老李家鎖門時慌張的背影，還有牛槽里那截說不清道不明的肢體……

這一切，真的只是一場夢嗎？

我看向窗外，院子里的老槐樹在風里輕輕搖晃，樹影落在地上，像極了夢里那道白繩織成的網。下午要去的舅爺家，會是夢里那個讓人心驚的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