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的陽光帶著夏末的慵懶,透過車窗在我手臂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老爸開著那輛半舊的面包車,方向盤在他手里穩穩當當,“家里老黃牛要生了,頭胎,我不盯著不放心。”他語氣里帶著莊稼人對牲口的疼惜,我“嗯”了一聲,心思卻飄得很遠。
車窗外的田埂飛速后退,綠油油的玉米桿已經開始初步泛黃,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麥穗的清香。這本該是最安心的歸途,可我卻像揣著塊滾燙的石頭,坐立難安。爸爸還在絮叨著老黃牛這幾天的反常,說它昨晚一直哞哞叫,不肯進牛棚,“好在今晌午順利生了,是頭帶白花的小牛犢,精神得很。”他臉上的笑意淳樸又真切,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了。
回到家,院子里果然傳來小牛細嫩的叫聲。媽媽在廚房忙碌,看見我回來連忙擦手迎上來,“餓了沒有?燉了雞湯。”我搖搖頭,借口暈車說想先回房歇會兒。把自己鎖在房間的瞬間,緊繃的神經終于垮了下來,我跌坐在書桌前,目光直直地落在手機屏幕上。那個新添的聯系人——“顧星辰”,三個字像淬了毒的針,扎得我眼睛發疼。
我到底在做什么?從答應幫他的那一刻起,就像一步步踩進了沼澤,越掙扎陷得越深。那明明是犯法的事,是電視里新聞里反復告誡不能碰的雷區,可我卻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這一步。房間里很安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牛叫聲,還有自己越來越清晰的心跳聲。倦意像潮水般涌來,我趴在桌上,意識漸漸模糊。
“叮咚——”
突兀的消息提示音像驚雷般劃破寂靜,我猛地驚醒,手忙腳亂地抓起手機。屏幕亮起,顧星辰的名字赫然在目。
“什么時候出發?”
短短五個字,沒有多余的情緒,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瞬間壓得我喘不過氣。指尖在屏幕上懸了很久,手心沁出冷汗。我知道,回復的這一刻,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窗外的陽光慢慢西斜,把房間的影子拉得很長,我盯著那行字,仿佛能看見屏幕另一端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幾分鐘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我終于顫抖著打下三個字:“三天后。”
發送鍵按下的瞬間,我仿佛聽見自己心里有什么東西碎了。窗外的小牛還在叫,老黃牛溫柔地回應著,這尋常又溫暖的農家景象,卻再也暖不透我此刻冰涼的心臟。這場突如其來的糾葛,像一副無形的枷鎖,已經牢牢套住了我,而我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深淵。
半個月的假期本就短暫,路途奔波占去了大半,原計劃里還要去沿途城市看看風景,出發便比尋常假期早了許多,算下來能在家待的日子寥寥無幾。從顧星辰那條消息帶來的窒息感中掙脫后,我深吸一口氣,把所有雜念暫且壓進心底——剩下這三天,必須好好陪著家人。
家里的早熟玉米已經沉甸甸地彎了腰,金黃的顆粒在陽光下飽滿得快要炸開。弟弟舉著竹籃在前頭跑,我跟在后面穿梭在玉米地里,葉子劃過胳膊留下輕微的癢意。“哥,這個大!”他踮著腳掰下一根壯實的玉米棒,興沖沖地扔進籃子。除了玉米,田埂邊未成熟的向日葵耷拉著花盤,被我們順手摘了幾枝;隔壁大伯遠遠喊著讓去摘杏,黃澄澄的大黃杏甜得淌汁,沒多久籃子就被這些天然的饋贈塞得滿滿當當。泥土的腥氣混著果實的清香,弟弟的笑聲在田埂間回蕩,這大概就是農村最純粹的快樂,簡單又踏實。
三天時光轉瞬即逝,離別的時刻終究還是來了。為了避開村口那些總愛打聽東家長西家短的“情報站”,我選在黃昏時分出發。夕陽把村子染成暖橙色,老黃牛帶著小牛犢在牛棚里悠閑地甩著尾巴,爸媽帶著弟弟還在大門口朝我揮手,我強笑著按了按喇叭,不敢回頭多看。
車子駛出熟悉的村莊,一路向西,天色漸漸沉了下來。等抵達福風村時,夜幕早已籠罩了這片土地。村子里靜得可怕,只有幾個孤零零的路燈亮著昏黃的光,勉強照亮腳下的路,除此之外再無一絲燈火,連狗吠聲都聽不到,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我把車停在約定好的路口,熄了燈,車廂里只剩下儀表盤微弱的光。沒過多久,一道黑影從村口的陰影里走了出來,是顧星辰。他背著一個黑色的電腦包,左手拎著一個沉甸甸的行李箱,右手小心翼翼地提著那個紅布蓋著的鐵絲網籠子,步伐很快地朝車子走來。
我下車幫他打開后備箱,他利落地將行李箱塞了進去,發出沉悶的聲響。而當他轉向籠子時,臉上的冷峻忽然柔和了幾分,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輕點兒放,別憋死了。”他低聲叮囑,親自把籠子放在了后座,還特意留了條縫透氣。我瞥了一眼,不用多想,正是那天在我身上舞動的巨蟒——“蟲蟲”!
一切安排妥當,顧星辰坐進副駕駛,沒有多余的話,只有兩個字的命令,冷硬得不容置疑:“出發。”
我發動車子,車燈刺破濃重的夜色,朝著未知的前路駛去。后視鏡里,福風村的路燈越來越遠,最終縮成一點微光消失在黑暗里。車廂里一片死寂,只有發動機的轟鳴和后座偶爾傳來的細微響動,我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出汗,心里清楚,從這一刻起,我徹底告別了那三天的暖陽,一頭扎進了這片深不見底的夜色里。
車子在夜色里疾馳,車燈劈開前路的黑暗,卻照不透車廂里的沉默。顧星辰坐在副駕駛,側臉在路燈的光影中忽明忽暗,自上車后便沒再開口。他的表情自始至終沒有一絲變化,眉峰緊蹙,下頜線繃得筆直,那副冷峻的模樣像覆了層寒冰,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壓迫感,讓我連呼吸都下意識放輕。
儀表盤上的時間一格格跳動,窗外的景象從零星的村莊變成了連綿的荒野,偶爾有夜行的貨車擦肩而過,留下短暫的光亮和轟鳴。我握著方向盤,眼角的余光總忍不住瞟向身旁的人——他始終保持著同一個姿勢,目光平視著前方的黑暗,仿佛在思考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沒在想,周身的氣息冷得像冬夜的風。
這樣的沉默比任何質問都讓人煎熬。我不敢多想他離開以后會去做什么,也不敢問他要去的終點在哪里,只能機械地踩著油門,任由車子載著我們駛向未知的遠方。車廂里只有發動機平穩的運轉聲,還有偶爾從后座傳來的、若有若無的細微響動,每一次都讓我的心莫名揪緊。
大概過了兩個小時,窗外的夜色愈發濃重,連零星的燈火都消失了。我正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路,忽然感覺到身旁的動靜輕了些。側頭望去,顧星辰不知何時已經閉上了眼睛,腦袋輕輕倚在車窗上,隨著車子的顛簸微微晃動。
他終于放松了些。之前那股咄咄逼人的銳氣在睡夢中收斂了不少,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緊繃的下頜線條也柔和了幾分。只是眉頭依然沒有完全舒展,像是連睡夢中都在承受著什么壓力。
車廂里的壓迫感驟然減輕,我卻沒有松口氣的輕松,反而心里更沉了。看著他沉睡的側臉,忽然覺得這個總是冷硬命令的人,或許也藏著不為人知的疲憊。但這份轉瞬即逝的念頭很快被理智壓下——我本來就是他脅迫的工具人,他的疲憊,又與我何干?
我收回目光,重新握緊方向盤,車燈繼續在無邊的夜色里延伸。前路依舊漫長,而這場沉默的旅途,卻看不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