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橋面發生晃動時,蔣贊的車已經在橋上了。
副駕的周今宜放倒座椅瞌睡著,很疲憊似的,輕微地打著鼾。蔣贊余光看了她一眼,隨即把音樂聲調小。
導航到目的地還有幾百米距離,耳機里第二遍播放“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這中醫也不靠譜啊。蔣贊皺眉拿起手機,指尖觸屏下滑,想打給周今宜教練。
轟!
一聲突如其來的悶響,使電話在撥出去之前被震離了他的手。
“我靠!”
蔣贊下意識踩了腳剎車,猛地抬頭,驚恐地發現面前的橋身正在迅速解體,并以一種驚人的速度朝他的位置逼近……
座椅睡得不舒服,夢亂亂地演到一半,周今宜被從天而降的手機砸醒,她下意識坐直起來,睜開眼睛觀察了一下:“不是去治痛經嗎,你這是給我干哪兒來了蔣導?”
“目的地在您右側,本次導航結束。”
右側.....兄妹兩個同步轉頭,二十多米的跨江大橋下黑色水浪翻涌,一浪高過一浪地拍在岌岌可危的橋身上。
蔣贊的后頸直冒冷汗,最佳掉頭時間早在分心撥第一個電話時被錯失,他表情僵硬地扯出一抹笑:“我說我沒開錯路你信嗎。”
轟!
坍塌令四周塵土飛揚,動靜越來越大,恐懼在剎那間遍布全身,蔣贊緊盯著橋面,絞盡腦汁地想辦法。什么也想不到。好在求生本能替大腦省去了權衡時間,直覺為他做出了選擇:沖過去。
他也別無選擇,蔣贊心里清楚,倒車的速度遠不及塌陷。棄車逃跑,就算博爾特來了也未必跑得過。
賭一把。
蔣贊手移到換擋桿上,征求她的意見。
一瞬間周今宜就明白了他們的處境,她盡可能以冷靜又安靜的語調安撫他:“開吧。”
蔣贊定了定神,深吸口氣,松開剎車,換S擋,給油。
邁速表在幾秒內達到了起步最高值,風聲、引擎的轟鳴和飛石濺砸車窗的嘭響重疊在一起,被盡數吞進大橋塌裂的噪音中。
在一種跌撞的搖晃里,蔣贊意識到,如果無法飛躍面前這條斷裂的鴻溝,他們會和這些聲音一樣,被垂直拖進海里。
他屏住呼吸,強迫自己把不斷增大的恐懼感拋到腦后,隨即毫無猶豫地焊死油門,沖出去,濺飛的沙礫噼里啪啦甩在車身上,車在疾速助跑后驟然凌空……
心臟咚咚跳動,蔣贊的咬肌鼓成一條線,握住方向盤的骨節因施力而泛白,大腦也近乎一片空白。
珠江在車窗下翻涌,滯空的時間里,他甚至能透過后視鏡看到碎水泥塊打出的浪花。
周今宜雙手緊抓著車頂扶手,和蔣贊視線一致,向后視鏡看過去,士海大橋——現在已經變成斷橋了,切口整齊地裸在柱式墩上,近島方向的橋體已經完全消失在水中,僅剩靠岸那半還立在海上。
飛車的坡度太小,車身懸空姿勢不好,落地翻車的概率相當高……蔣贊心里沒底,他想閉眼,又怕閉上之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只好維持原狀,死死盯住前方。
轟!
震耳的噪音吵得蔣贊已經分不清是車頭搶地的碎裂聲,還是大橋的解體聲。好在他一向運氣不錯,車助跑后,在天上飛行了四米,跨過裂縫,以水平姿勢砸向地面。
落地的巨大沖擊震得蔣贊脊椎一麻,繼而臉色唰白地縮成一團。
他嗜辣無度,前段時間剛被迫做了個小手術。
座墊梆硬,硌得蔣贊滿眼昏黑,“誒我……”臟話剛說出一半就被儀表盤的報警聲打斷,故障燈紛至沓來地亮。蔣贊欲哭無淚,干脆按啟停鍵熄了火。
靠不住的南方冬天,一如既往惹人厭。
出門時還是個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的晴天,這會兒就陰云蔽日,灰蒙蒙黯淡下來。溫度隨之也低落到一個他的線衫外套扛不住的谷值。
冷風穿過窗縫灌進衣領,寒颼颼的,蔣贊掛著方向盤呆坐了一會,白色內襯被汗浸透,蔣贊重重地做了個深呼吸,神情里有一種不知道罵誰的茫然。
腦子里全是后怕,他拿起置物盒里的水瓶,想壓壓驚。手上有汗,蔣贊試了幾次都沒擰開。
周今宜拍開他的手,拇指和食指捏住瓶蓋略一用力,“先報警吧,”她把剛剛砸醒她的兇器扔還給他,“我下去抽根煙。”
頂著北風,周今宜吐出腭中逗留的煙霧。
她醒得恍惚,現在整個人依舊在夢里,昏昏沉沉的。香煙的火苗由旺轉弱,快到末梢,周今宜懶得彈落,就著嘴上的煙引燃下一只煙。
蔣贊走到她身邊。
“處理好了?”
她站在風口,冷風直打腦門,獵獵風聲,蔣贊被凍得抖擻,連睫毛都跟著打顫,他吸吸鼻子,“交警說盡快派人過來核實,我剛剛看了下車,保險杠要重換,阻尼避震應該是廢了,剮蹭也挺厲害,兩邊都掉漆……”
他話說一半,突然停住,瞇起眼睛,“我好像出現了幻聽。”蔣贊說,“我為什么能聽見有人喊我?”
“蔣贊!”
這次不止他,周今宜也聽見了,一個女孩的聲音,聲音由遠及近,斷斷續續地敲擊著她的耳膜。
周今宜回轉身,疑惑地逡巡一周,最終定在路盡頭移動的人影上——
“快跑!”人影吼道。
【第一章】
寒冷,風暴,簌簌雪下,北風里的冰碴刮傷臉頰。
蔣贊冷得動了動身子,鵝毛雪已經覆蓋薄薄一層,順著他的動作灌進脖領,激得他幾乎要蹦起來,被身側的周今宜眼疾手快按住。
離他們不遠處,十幾只“無眼人”在游蕩——不是游蕩,是在找他們——這種怪物的外觀和恐怖電影里的喪尸幾無二致,但它們擁有更高的智商和聽覺。
它們現在的徘徊,是因為聽到了他們的心跳聲。
對側的小樹枝稍有窸窣,雪顫下來,周今宜抬頭,視線和樹上的耿正對上,耿開左手側立,右手拇指尖抵于左手掌心,食指向下轉動。這是手語里時間的意思,是在問她,什么時候動手?
周今宜搖頭,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狂風呼嘯,風聲尖銳,嚎叫著吹在臉上,像砂紙刮過一樣疼,松樹的枝葉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這也是“無眼人”暫時沒攻擊他們的原因——聽力太好也不完全是好事,所有聲音聚集在耳蝸里,令它們無法鎖定獵物。
但遲早,在距離的逐漸縮短下,他們會徹底暴露。
腳步越來越近,雪被踩出了聲響,一下又一下,敲打著周今宜麻木的神經,她瞇著眼逡巡一周:十八只。
四對十八。
劣勢太大。
等等,再等等。周今宜舔舔干裂的下唇,她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逐漸靠近的怪物們,放緩呼吸,將手按在刀上……
近無可近,打頭的“無眼人”幾乎踩到張難堪,周今宜仍未有動作。
蔣贊不敢呼吸,也不敢移動,他甚至能看到“無眼人”鞋上的logo。驢的,他認識這個牌子,一雙頂他一個半月的工資。
他想著,“驢”又往前走了一步,周今宜還是一動不動,蔣贊心快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他用余光瞟了周今宜一眼——她其實想弄死他,然后自己回去領獨生子女補貼吧……
就是現在,“動手!”周今宜吼道。
她一把撐起自己,向前騰空撲倒穿驢的無眼人,用刀扎穿對方的喉嚨。
“驢兄”咬人的嘴還沒張開,就被一招斃命——冰冷沒有延緩這些怪物的行動能力,在目前這種極端天氣下,人類與它們相比,毫無體能優勢——只能突擊,且最好一招斃命。
血液噴濺,周今宜就勢旋轉翻身,向右一滾,借力拔出刀,然后一刻也不耽誤地反手刺向另一只無眼人的腳后——跟腱被切斷,這只無眼人應聲倒下去,其他無眼人循聲撲過來。
蔣贊一骨碌爬起來,抄起消防斧高舉過頭,斧子挾著破空的風,砍向腿斷后用手爬向周今宜的怪物。
他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氣,無眼人被切成兩半,頭滾向周今宜,鮮血飛濺,周今宜下意識看了一眼,黏稠的血漿被凍在無眼人臉上,看起來像是血淚。
樹上的耿開早就迫不及待,側身下躍的同時甩出匕首,匕首穿過樹正下方的無眼人頭顱,他落地拔出匕首,再擲出去,順帶揮拳。戴著指虎的拳頭砸在無眼人太陽穴,無眼人眶骨大幅度凹了下去,整個腦袋變成了蘋果手機的圖標。
耿開瞅準機會,扯著“蘋果手機”的肩膀把它像保齡球一樣甩出去,擊倒聞聲沖上來的一大片。
他打斗的動作迅疾又利落,擲出去的匕首正中追著蔣贊咬的無眼人喉嚨,耿開搭把手拉起周今宜,后者把自己手里的刀扔給他。
耿開接住,一記凌厲的低鞭腿踢倒涌上來的無眼人,橫刀斬向歪歪扭扭站起來“蘋果手機”——這回“蘋果手機”徹底倒地,在長達一分鐘的掙扎后停止痙攣。
整場打斗除了破風聲和倒地聲外幾無聲響,有耿開在前面一夫當關,周今宜得以偷閑幾個喘息,她默算了一下還有行動能力的無眼人,覺得時機差不多了。
她側身墊步,瞬間踢出一腳,逼退意圖偷襲耿開的無眼人,周今宜邊戰邊喊住血氣上頭的人:“耿開,帶蔣贊上樹!”
話音落下,耿開奮力揮出最后一擊,刀卡在無眼人體內,他試圖用蠻力扯動。
周今宜:“不要了,耿開,快走!”
好在他不是個戀戰的人,聞言立即放手,轉身沖向張難堪。
卡著刀的無眼人因為慣性向后踉蹌了幾步,穩住腳步后朝著他們所在的方向追去。
哐啷哐啷哐啷……裝著石頭的鐵皮罐被扔在地上拖拽,磨出一種刺耳的尖響。
一瞬間,所有的無眼人都被聲響吸引。
后腿肌肉緊繃有如琴弦嗡嗡作響,確認所有無眼人的注意力都集中過來后,周今宜咬緊牙關,屈臂、屈膝、屈髖,降低身體重心,拖著鐵罐以一種詭異的步法玩命奔跑,帶著怪物團往前面一棵老樹方向沖。
“多多!”
樹上的人探出頭。
“拉!”
徐多多拽著繩子毫不猶豫從樹上一躍而下,猙獰的鐵網拔地而起,把無眼人困在里面,周今宜行云流水一個動作轉過身來,扯住繩子壓著全身力氣向后坐。
樹下埋伏很久的大個子接住徐多多后,接過周今宜手里的繩子——
冰天雪地里,冷氣無孔不入,大衣底下灌進來的嗖嗖冷風讓周今宜覺得自己什么都沒穿。
煙盒里只剩下一根獨苗苗,周今宜抽出來咬在唇間,轉過身背風攏住火機。
啪嗒。
咔嗒。
打火機故障。周今宜握著手里最后一樣現代工具悵然若失。
大個子從口袋里翻出火柴,擦著,然后抬起胳膊湊近了周今宜的煙。
煙氣亂風中奔涌四散,熏得人眼酸,那一點點火光倒影在她的眼球上,帶著點兒憂郁的藍色。周今宜沖人點了下頭,“謝了。”
大個子眉毛動了動,沖周今宜笑笑。
她也不知道他聽沒聽懂,反正俄語她是一句不會。
多日的失溫讓隊伍里一半的人都開始發燒感冒,徐多多鼻子堵的難受,深呼吸了一口氣,二手煙乘虛而入,嗆得他眼淚都出來。
這小孩兒眼睛長得很漂亮,長睫毛楚楚稷稷,他一直咳嗽,簌簌流了一臉的淚,淚珠掛在睫毛上搖搖欲墜。
有點歉意,周今宜用牙齒咬住煙嘴,一手接過他拾了一路的樹枝,另一只手幫徐多多揩去眼淚,謹防臉被凍傷。
看到別人流淚,耿開眼睛也莫名有點癢,他從懷里摸出瓶眼藥水,仰頭擠了一滴后,寶貝地收回內兜里。
沒有時鐘,但直覺告訴周今宜,快黃昏了,她抬頭,陰郁的太陽色如燭蠟,像月亮。
“還沒好嗎?”
“快了快了!”蔣贊在咖啡廳里翻箱倒柜,弄出巨大聲響。周今宜喊道:“你要拆遷?咖啡機給人家放下,你怎么不把冰箱也打包帶走!”
“來了來了……這里已經不知道被人搜過多少次了,這點物資還不夠上交的呢,”蔣贊掂掂袋子,問她,“還往前走嗎?”
物資緊俏,他們所在的避難所要求他們每天用物資交換住宿,價格相當高昂。
別的建筑當然也可以住,但無眼人這種生物保留了人類大部分身體機能和思考能力,周今宜曾經親眼見過它們用手壓下門把手,并且在進入房間后,轉動門鎖,把人困在里面獵殺……它們聰明得令人發指,且聽覺敏銳,甚至可以隔著墻壁聽聲辨位。
而他們位于地下二層的避難所有天然的優勢——位置足夠深,生活噪音不會傳到地面;門禁系統足夠先進,除非無眼人進化成奧特曼,不然它們永遠無法突破瞳孔開門這一關……
所以即使條件再苛刻,還是沒有人選擇離開——與其時刻提心吊膽在睡夢里被咬死,不如花點力氣買個安心。
“還能走嗎多多?”
周今宜原本是很討厭孩子的,她記得蔣贊他倆十三四歲的時候狗都嫌煩,但是徐多多意外的懂事——據蔣贊說,徐多多和他姐也是意外卷進這場逃殺游戲里的,他們回家的公交車坐過了站,在車站等回程車的時候碰上無眼人襲擊,拼死奔逃的時候正好遇上一樣逃命的溫霽和蔣贊。
“能走,小周姐。”徐多多被凍得臉色已近乎青灰,一點不像能走的樣子。
他們剛剛清理了這個區域的無眼人,現在搜索無疑是最安全的,理智告訴周今宜應該繼續走下去,但最近的建筑物——
她掏出溫霽給他們畫的簡圖,至少還要走三公里,算上回程,十五公里的路……周今宜視線落在徐多多凍得耳廓紅得幾乎透明的耳朵上,實在不落忍。
“還不咱還是回吧,”湊過來的蔣贊掃了眼地圖,沖大伙兒訕然笑笑,“我走不動了,咱明天再來行嗎?”
他演得真誠,但演技一般。剛剛還生龍活虎翻物資,恨不得把整間屋子都打包帶走,這會兒就演上四肢無力——都看得出來,但都沒戳破他。
周今宜并不發話,倒是耿開先一步歪斜著捂住自己的肩膀,齜牙咧嘴,“那就回吧,我也扭著胳膊了,剛才就想說,一直不好意思……行嗎?”
周今宜別開眼,懶得拆穿他倆拙劣的演技,她摘下圍巾給徐多多圍成“狼外婆”,按住小孩推脫的手,“剛才跑熱了,替我戴一會。”
周今宜順手替他整理了一下額角被壓趴的細碎頭發,沒忍住摸了摸他一頭的自來卷,“走吧,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