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給我的？”

耿開仰頭，有些受寵若驚地看著周今宜扔過來的巧克力。

“這兩天沒吃飯吧。”周今宜走下去，和他錯開一個臺階坐下。

他們運氣不佳，前天回來之后暴雪沒天蓋地地下，積雪表面凍出一層硬霜，變得硬脆，人踩在上面發(fā)出的聲響不異于自動報點……沒人敢冒這種險出去找物資。

“昨天的事多謝你，你那塊表……”

耿開擺手，“客氣的話就別說了，都到這時候了，那種身外之物留著意義不大。”

他們那天找回來的物資勉強湊夠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被要求續(xù)費，他們付不出來，眼看著就要被暴力驅趕。劍拔弩張的時候，耿開摘了自己的表替大家付了費。

一塊表抵了六個人三天的物資量——周今宜覺得這人情實在是太大了。

耿開撕開包裝，掰了半條扔還給周今宜。

堅果巧克力，放得太久，里頭的巴旦木有股哈喇味。耿開咬肌動了動，側臉的線條小幅度滑動了兩下后苦著臉皺眉。

“怎么了，你不會堅果過敏吧？”

他咽下嘴里的堅果碎，“不是，太甜了，我平時很少吃玩意兒。”

“有得吃就不錯了大哥，挑食也要看看環(huán)境的好吧。”周今宜錯開眼哼笑。

“你出去過？”耿開問道。

“怎么可能，雪那么大，這是我哥給的。”

“你哥？”

“蔣贊，他是我哥。”周今宜說。

耿開有點驚訝地笑笑，“我還以為你們兩個是……”，他頓了一下，從兜里摸出一支煙，沒點燃，用牙齒虛虛咬住，“親哥？”

“龍鳳胎……不像嗎？我記得我高中時候的語文老師說我們倆除了眼睛，其他五官幾乎一模一樣。”

眼睛。

耿開好奇心頓起，又不好意思直接看，于是借著仰頭活動脖子的動作，有意無意地往周今宜臉上瞟。

周今宜幽幽抬眼：“大哥，你要看就大大方方看，別偷偷摸摸的，你這樣，我總想捂兜。”

耿開沒聽懂。

“怕你偷我從庫房偷的啤酒。”

耿開震驚，“這還有還有啤酒？”

避難所是臨時改造的，據(jù)說這里以前是個黑社會開的酒吧——酒吧當然有啤酒，基于老板的職業(yè)性質，這里也有一些不太光明的產業(yè)——負一干非法改裝的勾當，他們現(xiàn)在暫居的負二，過去是個地下拳場……

前一天，蔣贊倒豆子似的把這段時間打探完的消息全部講給周今宜，周今宜現(xiàn)學現(xiàn)賣，把消息同步給了耿開。

“那那些人呢？”耿開問道。

周今宜也問了蔣贊這個問題——

“你說老板和員工嘛，”蔣贊沖對面的房間門揚了揚下巴，“一部份在那里。”

他們付費后能活動的位置僅限于大廳，蔣贊示意她看的房間，里面住的是避難所的管理層。

“剩下的……”他噓聲拋去一個眼神，用指尖隔空點點天花板，“在我們頭頂。”

蔣贊湊近，壓低聲音：“據(jù)說這里現(xiàn)在的領頭不是原來的老板，這個領頭人在游戲之初的某一天晚上，收買了幾個拳手做他的保鏢，然后打開門，放進了一個無眼人……他人為制造了一場病毒爆發(fā)后，鎖死了負一層樓的門，把人都關在了里頭。”

周今宜：“你怎么知道的？”

“別人告訴我的。”

周今宜盯著他，對著他細瘦瘦的臉左看右看好半天。

她隨爸爸多一點，骨骼線條硬朗，眉眼鋒利，天生的冷臉。

一樣的五官，到蔣贊臉上漂亮程度又高了一級，像他們的媽媽，一副古典美人的氣質，清澈無害，毫無向外的攻擊性。

他眼尾很闊，那雙眼睛溫順、柔和、永遠充滿相信……也永遠好騙。

周今宜摁著蔣贊的腦袋，一把把他搡開了，“少交這兒的朋友吧。”

“不對啊。”

周今宜的思緒被打斷，她回過神，疑惑地看向耿開，“嗯？”

耿開眉頭緊鎖：“照你這么說，島上原本是有原住民的，”他瞇了瞇眼睛，“不應該啊，我們上島的時候，得到的信息是這個島上沒有活人啊。”

周今宜怒目圓睜，“那我們是他媽什么，鬼嗎？”

耿開提取出了一點關鍵信息——“你不是游戲參與者？”

提起這個，周今宜氣不打一處來，“當然不是，我和蔣贊都不是，我倆就是誤入恐怖游戲現(xiàn)場的倒霉蛋！你們那個弱智主辦方背調都不做一下，就他媽直接把橋炸了……”

周今宜氣結，又暗罵了一句。她斜睨了耿開一眼，“不過估計你也不會信。”

這些天她不是沒和別人說過，得到的回饋都是防備的眼神——確實，僅憑一句話，實在沒辦法讓別人在一個各自為戰(zhàn)的環(huán)境里相信她絕對清白。

“我信。”耿開的表情忽然變得鄭重。

他湊近了一點，抬眸望向她，像是要迫切證明什么，“我真的信！”

耿開眼神過分堅定，反倒盯著周今宜有點眼神飄忽，“額，謝謝你啊……”

“你把多多放下，放手！”

“松手，給老子滾開！”

詭異的氣氛被吵鬧聲打破，周今宜循著熟悉的聲音看過去，正好看到蔣贊在被人推搡倒地。

周今宜和耿開同時站起身，周今宜氣血上涌，不出聲罵了句臟話，沖前幾步，側身擋進蔣贊和推搡他的人中間，吼了一句，“干嘛呢你！”

耿開遞力把蔣贊拉起來，“沒傷著吧？”

“沒事，”蔣贊呼吸急促，“好好，攔住他們，他們要趕多多出去！”

周今宜聞言眉頭緊鎖，面色不虞地對箍著徐多多的人道，“先把孩子松開。”

徐多多在腳沾地的一瞬間，跑著撲倒周今宜懷里，他嗓子已經哭號啞了，眼淚簌簌地流了一臉。

耿開橫眉質問對方，“我們不是已經交過費用了嗎，表，你白收了？”

為首的胖子，他冷笑一聲：“費用只管到昨天，今天的費用呢？交不出來就滾蛋！”

“你們這是明搶！昨天說好的，那塊表夠我們六個人三天的物資，今天才第二天！”蔣贊嚷道，嘴唇因為憤怒而緊繃，雙眼幾乎能噴火。

辛辣煙草彌漫在空氣中，很嗆，周今宜皺眉把徐多多拉到身后護著，煙霧繚繞里，胖子頤指氣使，“那是昨天的價格，今天漲價了。”

他瞥了徐多多一眼，“你們還帶著個肺癆，誰不知道肺結核會傳染，我們漲價也有情可原，這避難所又不是慈善機構，沒錢就滾！”

蔣贊怒道：“肺結核是會咳血的，多多只是普通的感冒咳嗽，這種溫度，孩子感冒不是正常現(xiàn)象嗎？”

胖子不以為然，他冷哼一聲，“對我來說都一樣，總之今天不交錢，要么把這孩子丟出去，要么……”胖子話鋒一轉，手里挾著煙指著蔣贊，“把你脖子上的吊墜交上來。”

在場人瞬間明白了他們鬧著一出的原因。

徐多多從周今宜身后拉拉她袖子，抖著嘴唇把自己的平安鎖拆下來。

這種環(huán)境下，大家本能地希望可以息事寧人，蔣贊猶豫了幾秒，也反手去解項鏈扣，被周今宜摁住胳膊。

周今宜一手按住一個，目光投向耿開。

兩廂對視，耿開明白了她的詢問，了然地對她點點頭。

前幾天搜過的咖啡廳也可以住人，沒必要在這里任人魚肉。今天是吊墜，明天是金鎖，后天呢？他們想要的總有一天會上升的物質滿足不了的時候，今天走和到了那時候再走，沒有什么區(qū)別。

耿開看懂了她的意思，也同意她的想法。

周今宜轉頭看向胖子，冷冷道：“把表還我們，我們立刻走。”

胖子當即罵了句媽，“給了的東西還想往回要，真他媽當我們這是旅館，退房還給退款啊！想要的還挺多，把避難所送給你好不好啊……抓緊給老子滾！”

胖子嗓門大得出奇，大雪封路，人都在避難所里聚著，有好事兒的，抻腦袋往他們這邊兒看。

周今宜沒等他說完話，飛起一腳踹在胖子心窩子上。動作太快，驚得看熱鬧的人尖叫，登時一陣混亂。胖子被這一腳踹得橫飛出去，摔在地上，劇咳起來。

“你咳成這樣，我能不能懷疑你是肺癌？”

周今宜當著胖子面，用鞋跟蹭了蹭地上的煙灰，胖子以為她還要繼續(xù)動手，一臉驚恐地瑟縮著往旁邊躲。

看客們紛紛作鳥獸散，躲到一邊，周今宜第一天來時就差點殺了避難所老大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恐懼的視線投注到周今宜身上。

她曾經試圖解釋過這個問題：她那時和蔣贊走散了，又在找人的路上親眼目睹“高智商喪尸”結隊圍獵人類的場景，體力和承受力已經到達了極限，所以在被他們的人套麻袋綁回避難所的時候，才會發(fā)瘋一樣不管不顧暴起試圖掐死對方……

胖子的手下面面相覷，都不敢動手。

周今宜掃了一眼他們，又看了看大廳對面緊閉的房間門，隨手指了一個，“去給你們老大傳個話，告訴他，我就‘要表’一個訴求，表給我，我們馬上走。”

她說完便不再關注眾人的反應，拉著徐多多，把他帶到火堆邊安置好。

蔣贊對傳話的人朗聲補充道，“你幫我們告訴他，這些天也承蒙他照顧，咱雙方都互相給個面子，不然你們也看到了孫胖子的下場……打一個還是打十個，對我妹來說都一樣，爽快點，別最后弄成打臉文現(xiàn)場。”

胖子的幾個手下扶著他倉皇離開。

周今宜忍俊不禁，抬眼瞟了下蔣贊，嗤聲笑道：“狐假虎威。”

蔣贊嘴角促狹地上揚，“那你是什么？母老……”

人生的前二十五年，他們始終在一塊廝混。所以蔣贊開口，她就知道他要說什么，“虎”字都沒出音，周今宜已經出手了——她舉拳打在他麻筋上，蔣贊“啊”一聲捂著胳膊跳出去三米遠。

下手之快狠準，耿開為之感慨，“女俠好身手。”

“低調低調，”周今宜擺手，“無他，唯手熟爾。”

蔣贊疼得五官擰在一塊：“哇去，你就這么對你的至親骨肉！”

周今宜突然被這句話提醒，她視線掃視了一周，“徐盈盈呢？”

“噓！”

蔣贊表情一變，立刻不裝了，他做賊似的瞥了一眼徐多多，確認他沒聽見之后才壓低聲音說，“早上那會兒多多燒得特別嚴重，溫霽說她藥房里應該還有藥，就帶著他倆去藥房找藥了……多多現(xiàn)在燒迷糊了沒想起來，你別招他，一會兒弄哭了沒法兒哄。”

耿開瞇了瞇眼睛，“倆？”

“還有格里戈里，就那大個子外國人。”

周今宜剛舒展地眉頭又蹙起來，“那如果我們走了，她們回來遇不見怎么辦？”

周今宜剛剛那一腳震懾了不少人，火堆旁只坐了他們幾個，空位大把，蔣贊非得湊過來一屁股坐在周今宜身邊，“我也正想問你，如果走，你想去哪兒落腳？”

她被擠得扶著腰往邊上挪了挪，“沒想好，原本是想去上次那個咖啡廳，你想去中藥房？”

蔣贊點頭。

“也行，”周今宜說，“不過我想回車上一趟，一會兒出去我們兵分兩路，你倆帶著多多去藥房，我拿完東西過去找你們。”

“你自己去太危險了，”蔣贊說，“你要拿啥，我跟你一起去。”

“你把車鑰匙給我得了，”周今宜伸手探進他口袋。

“我跟你一起！”蔣贊躲開她的手，伸出手臂橫擋在兩人之間，他耍賴地把鑰匙死死攥住，眼神逐漸委屈，“咱倆已經走散過一次了，別來第二次了……”

周今宜舉起手做投降狀：“行行行，不去了，別整這套，惡心吧啦。”

“你要拿啥？我路上給你撿不行嗎？”

“衛(wèi)生巾。”

周今宜長嘆了口氣，“我的腰從昨天開始就痛得厲害，我懷疑可能是要生理期了。不過不拿問題也不大，藥房應該會有棉布之類的，到時候將就一下……他們還沒討論完嗎？一塊表，他們準備討論到明年春天嗎？”

蔣贊起身拿來幾條柴火投進火堆，濺起來的火星飛到空中，兩秒就消失不見。

“嗶啵嗶啵”

濕柴弱火。

周今宜把圍巾扔給他，“給多多蓋上。”

蔣贊接住，張開把熟睡的多多裹住，他探手摸了摸多多的額頭。周今宜問他：“還發(fā)燒嗎？”

“還是有點熱，比上午好點了，但是我擔心他走不動。”

“你們的車停哪兒了？”耿開問道。

蔣贊：“士海大橋那邊，不過已經出了故障，不能開了。”

那是生物島唯一的陸路進出口。

當他們意識到這場事故的不尋常時，已經晚了。起初只是狂風，然后是寒流，溫度與時俱降，最后竟然下了雪，大雪如瀑，一場接著一場，那天之后，整個十二月再也沒有一朝的晴朗。

交警當然沒有來。

島上的基站在第三場暴風雪后徹底停止工作——這怪不到建工身上——沒人能預測到極端的嚴寒會出現(xiàn)在這個幾乎從未零下過的城市。

再新款的手機也成了擺設。

周今宜曾趁著搜尋物資的時候回過斷橋。

車還是他們離開前的樣子，油箱卻空空如也——他們所在的避難所搜尋隊有兩支，她問過徐盈盈，她說她所在的那支隊伍從沒來過這邊——因此周今宜斷定這座島上除了他們之外，還存在至少一隊以上的幸存者。

當天回去她就把這個情況告訴了蔣贊，他比她心細得多，在幾天后的一次搜尋中帶回了一張紙條：如果你看到這張紙條，并且沒有被感染，可以向東北方向行進。

內容到這兒戛然而止，比懸疑小說還令人浮想聯(lián)翩。

“你說的那座橋，”耿開問，“大概在哪個方位？”

周今宜疑惑道：“你不是從橋上過來的？”

耿開搖頭，“我們是直升機送進來的。”

周今宜還想繼續(xù)問點有關他們游戲的信息，對面房間門忽然打開，胖子走出來，又恢復了趾高氣昂的神態(tài)，傳旨般沖他們喊道——

“耿開，我們老大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