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珍妮斯疲憊地坐在床上,她手環抱著雙腿,將下巴擱在兩膝之間。不知為何,她感覺這幾天格外的累,明明沒有再去習劍了,明明每天都睡得很早,但工作的時候卻總是打不起精神。
將臉埋入大腿的縫隙之間,她的腳指頭有順序地動了動。
“唉——”
后天就是自己17歲生日,而明天便是最后的時光了。
珍妮斯長吐一口氣,灼熱的氣流在腿下堆積著,這令她感到呼吸有些艱難。
她拔出頭,那一頭潔凈的白發在空中甩過一個優美的弧度,隨后穩穩地搭在了肩上。一段時間以來她的頭發也長長了不少,這樣估摸著再過不了幾天,管家便會組織女仆們統一理發了。
望向房間那晃著黃光的頂燈。
還記得最開始這時珍妮斯與其他女仆們一樣都討厭理發,害怕那鋒利的剪刀剪斷秀發的咔嚓聲。都想將頭發留長一些,扎得更好看一些,可無奈這是宅邸的規矩,最終大家都哭著被理成了短發。
當然直到現在,珍妮斯依舊十足反感著理發這件事,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終于可以留長發了。
“唉——”
又望向窗外,星星的亮光在經過玻璃的折射后被扭曲與拉長。珍妮斯將肩膀靠到墻壁上,換了個角度后,星星反而更模糊了。
嘆了口氣,她閉上了雙眼。
是啊,就算可以留長發了,那又有什么意義呢?離開了自己所熟知的世界,不會再有人關注她的頭發長度。而“他”也永遠都不會再看到自己了。
“浦達大人……”
珍妮斯的腦中浮現出主人的身影——認真工作時的側面,品茶時優雅的動作,托付自己跑腿時溫柔的聲音,看到自己受傷后擔憂的神情……
她想到了與主人的點點滴滴……
這種情感真的是“喜歡”嗎?珍妮斯摸著自己的胸口,她感覺那里邊的確是積著些什么。
但那,真的是屬于自己,屬于“珍妮斯”的情感嗎?
宅邸的大人們看自己的眼神中除了深邃的厭惡,就是看待物品般的無味。只有在主人的眼中,珍妮斯才能真正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而正因如此,她一次次地改變自我,改變說話的方式,改變動作習慣,改變性格情感……
她改變得越像主人眼中的那個“她”,她就能在主人眼中更多地感受到“自己”。
但突然她卻不知道主人眼中的那個身影到底是“珍妮斯”還是“潔斯塔”了……
【我只想和主人在一起……】
【我不想離開啊……】
【要是有誰能救救我……】
哦,原來她心里積著的并不是“喜歡”。
從一開始真正喜歡主人的那個普法珊就早早地不復存在了。珍妮斯眼中所看到的,腦海中所浮現的,并不是主人,而是主人眼中的自己。
(誰說女仆就非得為主人而活不行嘛!沫璐璐就是為沫璐璐活的!)
不知為何沫璐璐那活潑的聲音闖入了珍妮斯的大腦,她猛地睜開眼,星光映到了她的眼底。
“為自己而活么……”
珍妮斯看到了沫璐璐那一如既往地開朗笑,但下一刻又看到了她那哭得一塌糊涂的淚水……
垂下眼。
“為自己而活……么……”
細雨連著下了數夜,直到今天才終于消停。朝陽穿透烏云,將清新的陽光普照在大地之上。
也的確是步入寒冬了,昨夜的水洼在清晨便結上了一層薄冰,水槽處也留下了許多還未融化的冰碴子。
于是傭人們都換上了冬季的著裝,宅邸的工作日程還如以往一般進行著。
“塞特,今天下午有什么安排嗎?”
將手中的文件合上,浦達向身旁的管家問道。
“今天下午老爺需要去西邊考察東作物的收種情況,隨后還要驗收一批新來的機器。”
管家扶了扶那十分有“管家氣質”的單片眼鏡,回答道。
“嗯……”
用手指輕敲著桌面,這是浦達假裝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都推掉吧。”
聞言,管家并沒有感到意外,他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一本破舊的小冊子,又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支筆。
“這樣的話可能會打亂之后兩個星期的規劃。”
說完他便已經開始在冊子上寫著些什么了。
“沒有關系。”
“之后的規劃你就重新安排一下吧。有勞了。”
“不敢當,這是管家的職責。”回話的同時,管家并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眼睛也沒有離開筆尖。
“那批新來的機器先不用管,就放在外邊。”
浦達站起身來,他心不在焉地一邊說著一邊向窗外望去,宅邸的院兒很大,一眼望不到頭,能模糊看見幾個人頭在園里忙活著。像五顏六色的小點一般緩緩地左右晃動與上下起伏著。
只可惜能分清顏色的也只是近處的那幾個,再遠一點的便實在是看不清了。
一片淡紫色的花瓣被寒風裹挾著在窗前打了幾個轉兒后撞到了玻璃上,滑落進了窗沿里。浦達的視線隨著花瓣轉了幾圈后又回到了屋里。
他好像聽見了管家離開時的關門聲,但卻并沒有回頭確認。
呆呆地望著窗簾處,那里除了花瓣一無所有,浦達想將其握到手中,摸摸它柔軟的表面,感受那與冬季不同的冰涼感,至少也要聞聞它的香味……
但他最終還是沒有開窗,桌上的文件與紙張被散亂地擺放著。如果開窗收拾會十分麻煩。
于是他將手從把手上放下,拉上了窗簾。
中午,依舊還是于那段平緩的坡梯間,依舊是由上往下數的第三與第四級臺階上。沫璐璐靠在珍妮斯的肩上,她睡著估摸著有二十多分鐘了。
沫璐璐還是不變得活潑與開朗,這段時間她并沒有刻意安慰珍妮斯,也沒有回避這個話題。沫璐璐也只是一介女仆,就算知道了也什么都無法改變,她不過只能保持以往的自己,在最后的時間里也做好珍妮斯最好的朋友罷。
午間的溫度并沒有如早晚一般刺骨,以至于珍妮斯一動不動二十多分鐘,也并沒有因寒冷而發抖。
靜靜地靠在石砌的扶手柱上,她沒能睡著,想來這幾日睡眠充足也并沒有令她感到困意。
只不過肩膀倒是有些酸痛了。
眼睛漫無目的地望著遠處。石階下方便是通往花園的小路,每天中午總會有傭人喜歡在那里轉轉。
聽著那細微的輕語,聞著飄來的淡得不能再淡的花香,看著悄悄從眼前飛過的鳥兒們,此刻珍妮斯感覺時間過得好慢,好慢……
“早知道,之前就不午休了……”
她低聲嘆道。
“當——當當——當當當——”
一聲低沉而綿長的,兩聲快速而短暫的,三聲快速而綿長的。
鐘樓敲響了子時的鳴聲,這預示著午休的結束,傭人們開始向各自的工作崗位趕去。
珍妮斯扶著沫璐璐的肩膀輕輕晃了晃。
“醒醒了,璐璐。”
沫璐璐每天中午都睡得很沉,如果珍妮斯不叫她,可能即使有鐘鳴依然醒不來。這也是她們午休常常在一起的一個重要原因。
“嗯……已經這個點了嗎……”
沫璐璐瞇著眼,含糊不清地在嘴中裹了兩句,隨后她仰著頭將雙手舉得老高,伸了個幅度夸張的懶腰。
“下午打算做什么?”
今天是周末,而周末的下午是女仆們一周一次最為寶貴的自由活動時間。大多數女仆會結伴去場內轉轉,買一些相中許久的物品,在小店吃一次食堂沒有的美味,或者干一些自己想干的事。
但珍妮斯卻總是沒有出宅邸的欲望。沒有特別想要的物品,也不喜歡轉瞬即逝的美味,她往往會待在園里,散散步,吹吹風,幫幫忙。而沫璐璐有時會拉著她在園里四處溜達,干一些珍妮斯覺得大膽的事。
但今天卻不一樣。
珍妮斯清楚,沫璐璐也清楚。
“是呢……下午做什么呢?”
太多未完結的事,太多未說出的話,還有一直以來太多的顧及……
是變換溫度的清風,是彌漫滿園的花香,是午夜瀉入心田的銀輝,是這些將一個靈魂與一個亡魂綁在了一起,并束在了一塊亙古不變的伊甸園上。
而她,必須親手剪斷它。
沫璐璐微笑著看著珍妮斯,兩縷清風將兩人的發絲揉在了一起。
“是呢……下午該做什么呢?”
她又重復了一遍。
沫璐璐很少微笑,在她那里“笑”是必定會露出牙齒的,望著這樣的璐璐,珍妮斯臉頰動了動,她有些笑不起來,也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面對她。
于是長久的時間里,兩人端坐著,望著彼此,任憑微風夾雜著笑語從耳畔吹過,一句話也沒說。
“咔嗒,咔嗒……”
珍妮斯仿佛聽見了遠處鐘樓秒針轉動的聲音,她知道在這最后的時刻不說些什么,自己一定會后悔的。
“咔嗒,咔嗒……”
突然間她卻感覺自己什么都不用說,璐璐的眼神中好似包含了一切回答。
“咔嗒,咔嗒……”
當清風停下它的腳步,兩人交錯的發絲根根分開之時。
“謝謝你,璐璐。”
她開口了。
“有你真的很好,我,真的很開心。”
珍妮斯終于還是笑了。
“我也很開心哦,珍珍。”
“要是在未來我們還能再次相遇,也一定要做最好的朋友啊!”
“一定!”
“所以……”珍妮斯緩緩站起身來,沫璐璐也站了起來。
“所以……”她伸出手,又收了回來。
“再見了,璐璐。”
璐璐歪頭一笑,露出那一排熟悉的大白牙。
“再見,珍珍!”
冬夜凝結的寒霧化作了清晨潔凈的冰珠,冷風為池塘蓋上了透明的薄毯,樹兒也垂下了尖角的枝條。
吐出的熱流在其腦后化為一大團白霧,珍妮斯提著長裙在小道間奔跑著。
鞋底踏過剛結冰的水洼,將冰膜踏碎,濺起低矮的水花。
她對這條路再熟悉不過了。
放下手中的花瓣,回望了一眼空無一物的桌面,擰動鑰匙,關上門窗。
低沉的腳步聲在空氣中飄蕩,浦達背著手在廊道間行走著。
鞋底踏過剛拖順的地毯,將絨絮壓平,留下道道腳印。
他對這條道再了解不過了。
清風舞動她的發絲,翻起她的劉海。
陽光照亮他的眼眸,映出他的身影。
不知為何,她覺得她必須要去往那里。
不知為何,他的雙腿正向某個地方行進。
九年的歲月在地面畫上了箭頭,她繞過鐘樓,捋出耳畔的銀絲。
十八年的故事在心中裝上了信標,他轉過拐角,丟下衣袋的筆羽。
推開大門,他抬起頭,她停下腳。
雙目相視的一瞬間看著氣喘吁吁的珍妮斯,浦達輕輕一笑,他伸出右手。
“愿同我一起走走嗎?這位小姐。”
珍妮斯咽下口水平息急促的呼吸,她的眼中流轉過微光。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