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城宋府門前車水馬龍,門庭若市。
宋天澤立在正門前迎接賓客,今日他特意穿了一身淺紫綢衫,鬢邊的小辮也較之以往多了七、八根,面對前來道賀的眾人,整個人看起來紅光滿面。
宋天澤這副開屏孔雀的得意模樣,惹得高瑤一個勁兒翻白眼。
她可沒有忘記當初這廝不依不饒追殺師傅的事兒,雖然師傅棋高一著讓他栽了大跟頭,但依舊不能抹掉這家伙當初的惡行。
“小人得志,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不知道得還以為他成了宋家家主。”
高瑤的吐槽聲近在咫尺,可王勝卻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因為他現在全部的心神都被宋天澤身旁之人所占據,根本分不出注意力關心其他。
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零星雪花,那人一襲白衣,肩披著猩紅的白狐滾邊斗篷被人群圍在正中,面對著周圍人沒完沒了的巴結討好,他自始至終都禮數周到,舉止優雅謙和,唇角彎起的弧度未曾有過一絲一毫的變化。
王勝隱身于安靜的角落,靜靜望著那處的紅塵繁喧,沒有人知道他此刻想了些什么,只那繃緊的唇線泄露了一二心事。
“走吧。”王勝收回視線。
“咦,現在?”高瑤一臉訝異,“去哪啊,師傅?”
王勝沒有回答,他只是一言不發地重新扣上面具,轉身朝宋府反方向而去。
這一刻,冥冥之中似有線牽動,正在府門前與人寒暄的宋命突然抬頭望來。
深冬的冷風刮過長街,細碎雪花在空中飛舞,天色一點點黑了下來,長街兩側的燈籠被仆役們依次點亮,灼目又喜慶的明紅一路驅散黑暗,從宋府門中煊煊而出蔓延至長街盡頭。
“怎么了,哥?”
宋天澤第一時間察覺到了他的異樣,順著他視線落處望去。
紅燈高照,光影流轉,陣陣叮鈴悅耳的清響聲中,一行車隊沖破黑暗,自燈火盡頭的淺淡夜色中駛出。
四馬并駕的轎車慢悠悠前行,碩大的鮫珠鑲嵌在轎頂,描金繪彩的轎壁于燈下折射出絢麗的火彩。
金光燦燦,寶光四溢,極盡奢靡。
“寶慶馀堂可真是財大氣粗啊。”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出聲感嘆。
華麗的馬車停在了宋府門前,呂溫侯自轎內走出,未語先笑:“實在抱歉,路上出了點小意外,誤了時辰,勞宋兄久候了。”
別人都尊稱一聲宋家主,偏他大庭廣眾之下獨稱“宋兄”。
此言一出,周圍人還未作何反應,宋天澤第一個忍不住,他譏笑一聲道:“呵,區區商賈。”
未盡之意:與元魂大陸頂級門閥的家主稱兄道弟……憑你也配?!
因為老子宋遠山的緣故,宋天澤天然便屬于宋命一派。
當年無憂城之戰,聽聞自家堂哥可是在這呂溫侯身上栽了不小的跟頭,所以今日,宋天澤故意當著眾人面前說出這般近似羞辱的話來讓呂溫侯難堪。
“從弟口無遮攔,呂玉兄勿怪。”
宋天澤那點淺薄的心思都寫在了臉上,可宋命身為東道主,真心也好、假意也罷,事關宋家顏面,此時都需要他明確表態。
“天澤,還不給呂會長道歉。”
宋天澤顯然不覺得自己有錯,但見宋命沉了臉,便也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失禮了。”
“無妨,天澤弟弟率性耿直,世家中難得一見他這般的討喜性子。”
呂溫侯明褒暗諷,偏偏他語氣隨和,讓人又挑不出錯處,宋天澤只能捏著鼻子認栽。
這種跳梁小丑般的紈绔,還不值得呂溫侯在其身上浪費心神,他看向宋命,認真言道:“一年未見,宋兄看起來似有清減,還需保重自身才是。”
“多謝呂玉兄掛懷,只是諸事繁雜……不說我了,年余未見,呂玉兄卻是愈加的豐神俊朗了。”宋命抬手攏了下蓬松的白狐毛領,笑容完美無瑕:“外面風大,呂玉兄里面請。”
從他假面般的笑容中,呂溫侯窺到了拒人千里之外的疏冷。
“宋兄,請。”他垂眸故作不知,陪他粉飾太平。
宋命含笑側身:“呂玉兄,請。”
兩人并步而入,跨過門檻的瞬間,宋命突然停下了腳步,扭頭望向了身后長街。
紅燈十里終有盡,盡頭的黑暗如濃稠的化不開的墨,光與暗像兩條永不交匯的涇渭分明的直線,筆直分割了世界。
宋命認真想了想,招來府中管事吩咐:“命人,把上林城的每條街巷都點上明燈。”
管事恭敬應諾,呂溫侯淺淺一挑眉。
瞧出他眼底驚訝,宋命微微一笑,意味深長道:“我不過費些蠟燭,卻能為晚歸的迷途之人照亮前路,何樂不為?”
“呂玉兄,請。”
絢麗的煙花在夜空綻放,瑰麗的色彩讓亙古不變的星空都失了顏色。
樂師就位,歌姬入場,陣陣煙花爆竹炸裂聲響中,一身月白薄衫的宋命舉杯致詞,在一番例行的開場白后,宋府夜宴正式開場。
絲竹悅耳,水袖招搖,歌姬們扭動著曼妙的腰肢合著節拍翩然起舞,俏麗的侍女們端著酒水,好似花蝴蝶般穿梭在各個坐席間,大殿內觥籌交錯、一派和樂。
宋命端坐主位,呂溫侯在其右手第一席位,座次直接凌駕于夏、史兩家。
因為這個原因,導致他直接成為今夜這大殿中第二惹眼之人,至于第一嘛……
呂溫侯掀起眼皮,看向對面空空蕩蕩的戴家座席。
夏蠱作為此次前來祝賀的夏家掌事,座次毗鄰寶慶馀堂,自然將呂溫侯這一舉止盡收眼底。她眼珠一轉,曼聲道:“呂會長看什么吶?怎么,總是盯著對面瞧?”
婉轉嬌媚的話語落在鬧哄哄的大殿,聲音不大,可隨著她這一語問出,殿中陡然一靜,原本正在高談闊論的賓客下意識壓低了聲音,津津有味欣賞歌舞的賓朋也默契對視,眼神交錯,彼此間心照不宣。
宋家大擺宴席昭告天下家主更迭,各家各府不管出于何種因素皆派人祝賀,偏偏戴家特立獨行,自宴會伊始至今仍無一人到場來賀。
……莫非,戴、宋兩家真如傳聞所言,暗中早已撕破了臉?
一念至此,欲從中得利者眉眼歡喜,然有見識者早已愁云罩頂。
閻王打架小鬼遭殃,元魂大陸兩大頂級門閥間若是發生沖突、爆發戰爭。屆時,莫說尋常百姓,便是殿中諸君,怕也免不了一輪大洗牌。
就如三百年前五家攻打皇都,最后結果是什么?
皇權依舊,五家亦然!
可這其中有多少參與其中的二、三流的世家宗族,在那一戰中香火斷絕,從此消弭于歷史長河?
舞姬飄逸的裙擺在場中飛旋成了一道靚麗的風景線,鼓樂歌舞達至沸點,可樂人們賣力的演出眾人早已無心觀賞,無數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在跳躍的燈火掩護下投了過來。
“夏長老觀察不可謂不細致入微,也是有心了。”
吃了呂溫侯這一記暗刺,夏蠱嬌艷的俏臉微僵。
“呂某方才只是想事情入了神,至于這事兒嘛…實在是在下人笨口拙,不及夏蠱長老萬一聰明,這恭祝宋家主的賀詞想了一夜也沒甚頭緒。夏長老既然問了,不若煩請夏蠱長老為我等打個樣?”
呂溫侯說完,夏蠱當時就呵呵了。
好你個呂溫侯,你人笨口拙?你太極打的不挺好的!姑奶奶記住了!
這一刻,皮球踢向了夏蠱,四面八方,所有人的視線都匯聚了過來,了。
宋命轉著折扇,一掃先前溫和,一副饒有興致坐等她來恭賀的高高姿態。
夏蠱咬牙,她只是想看戴、宋兩家撕破臉,可不是自己要和宋家撕破臉。
她騎虎難下,只能硬著頭皮接球,幾乎維持不住臉上的笑。
不是夏蠱矯情不愿恭賀,而是這等規模的宴會,若是三言兩語便被對方擠兌的牽著鼻子走,實在有失夏家臉面。
“呵呵,是么?”
夏蠱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一臉皮笑肉不笑地盯著呂溫侯:“我還以為是呂會長見戴家遲遲沒有來人,起了…什么心思吶?”
呂溫侯一臉訝異:“夏蠱長老這話有意思,不防展開來說說,呂某人的心思?”
夏蠱徹底繃不住了,當下一甩衣袖,冷哼道:“你什么心思,我怎么知道!”
眼見夏蠱長老被呂溫侯擠兌的惱羞成怒,身為東道主的宋家合該站出來一人打圓場,可眾目睽睽之下,宋命端坐如山,一眾宋家人也好似眼瞎耳聾一般,只垂眸盯著身前三寸地兒,毫無表示。
眾人一頭霧水,搞不懂這宋家搞什么。
“師……公子,宋家這是什么意思啊?我怎么看不明白哩?”扎著雙馬尾的俏麗小丫鬟不懂就問。
戴著半張面具的公子,仰頭飲盡了杯中酒水,一抹嘴道:“不過是偽君子突然不想裝了而已,當庭廣眾之下崩了自己好不容易立起來的人設,用腳后跟想也知道,沒什么好事。”
這公子點評倒是一針見血,可惜他座席都快排到大殿門口了,身處殿首的宋命沒聽到,若是聽到的話,以他性格怎么也得引為知己…
公子耷拉著眼皮,對前面的暗涌絲毫提不起興趣,“咱們就是來混吃混喝的,你不餓了?管那么多干什么,快吃!”
“啊?哦,好的師哎呦!”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小丫鬟已經眼淚汪汪的痛呼著抬手捂住了小腦殼兒。
公子一臉嫌棄地收回筷子,壓低聲音道:“說了多少次了,在這里要叫我龍公子。”
這狗狗祟祟地兩人,正是王勝與高瑤,也不知他二人是怎么堂而皇之混進大殿的。
在殿中氣氛走向逐漸怪異的眼下,也只有他二人能坦然吃喝了。
不過老天爺有時是見不得他人太快活的,在他老人家眼中,眾生平等、皆為芻狗,別人蠅營狗茍,偏你獨善其身…呵呵,想的美!
“呂會長的意思,夏長老不知道,可鄙人卻是清楚的,不若我來說說吧。”
一道清亮聲音劃開人群,輕飄飄落入殿宇之中,王勝大口咀嚼的動作驀然一滯,霍然抬頭望向殿門處。
嘴巴里的食物卡在了喉頭,王勝愣愣注視著自殿門前踱步而來的青衫少年,只覺兩耳嗡鳴,腦海一片混亂。
眼前恍惚出現一只手掌,遮天蔽日的迎頭抓來,一把將他連人帶魂的拖回了那大雨滂沱的一夜。
眼前景色模糊晦暗,天地像是褪色的彩繪,暗沉陰郁成為它的主色調,宋命立在雨中,語氣沉重地讓他逃,趕快逃。
字字懇切,句句肺腑,不愧知己,字字句句都多么的為自己好啊!
可…宋命永遠不知道他說這話時,眼白布滿血絲,一雙狐貍眼通紅沁血,有徹骨的恨意自他眼底源源不斷地滲出,若山中絲絲縷縷彌漫周身的毒障,似冷冽雪峰上終年不化的玄冰,寒透心肺,無聲索命!
宋命…恨他,或者說…恨透了他們!
人生三十年,王勝從來沒有哪一刻像那一刻一樣!有如此清醒的認知!!
現實與過往在眼前交織,心臟位置破開了大洞,徹骨的冷風順著破開的大洞貫穿全身,王勝頭疼的像要隨時炸裂一般,他用力咬緊下唇,攥緊的拳頭被狠狠抵在眉心位置,用來壓制蔓延的痛苦。
忽然間,一抹天青自眼前悠然劃過,一路向著那前方而去,緩緩接近心中那個近不得,卻又遠不愿的人。
不甘驅使著王勝,他瞪著通紅的鷹眼,借著拳頭的遮掩,終于在這夜里鼓足了勇氣,半遮半掩地望向心中縱橫欲念所渴求之人。
但……惡魔在耳邊低語,王勝一觸即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