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了半宿的宋府歸于寧靜，下榻了賓朋的別院燈燭依次漸熄。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紛飛的雪花壓彎了八角亭外的竹枝，簌簌落雪聲中，宋命將手中溫茶遞向?qū)ψ?/p>

“今夜，委屈姑娘了。”他語氣輕柔，望來的眼底淌著涓涓歉意。

戴無雙捧著茶盞，垂著眼睫緩慢搖頭：“是我不好，哥哥死后，我無力自保，只能任人魚肉，如今還連累宋家主為我壞了名譽…抱歉了。”

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戴無雙難掩傷心：“從前我不懂哥哥的難處，心里怨他行事無度、太過跋扈，可…哥哥如此，又何嘗不是為了保護(hù)我，不是因我所累？”

言至此處，戴無雙不禁悲從中來，掩面泣不成聲。

宋命靜靜看她哭了許久，方才沉默著遞了帕子過去。

“姑娘快擦擦淚，你如此情態(tài)，等下無忌見了定然憤懣，他那個脾氣啊…”宋命搖頭喟嘆。

望著宋命滿臉寵溺的笑容，戴無雙擦拭眼淚的動作僵在了半空，一種極為荒誕的念頭在她心頭浮現(xiàn)。

“宋、宋家主…”

她心如擂鼓，喉嚨一陣陣發(fā)緊，半晌才從嗓子眼兒擠出聲音，“你說哥哥…他…他見了我會生氣，難道…”

難道哥哥沒死？！

可…哥哥的身后事是她一手操持，親眼看著封了棺槨入殮的…

戴無雙直覺不可能，但心底的期待卻又讓她忍不住去賭這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哥哥他現(xiàn)在在哪兒？”戴無雙抖著聲音問。

宋命莞爾，真是孩子脾性，半點兒也沉不住氣。

他起身道：“隨我來吧。”

戴無雙跟在他身后一路穿廊過橋，走了小半個時辰方才在一處院落門前停下，她仰起頭，借著雪地反射的微光打量眼前院落。

紅燈垂掛，探出墻頭的修挺青竹隱沒在皚皚白雪之下，因紅燈染了稍許喜慶的緋色，可這暗夜的底色，讓喜慶中莫名帶了幾分晦暗，令人心生不適。

“這里…”

戴無雙環(huán)顧四周，捂著砰砰亂跳的心臟，問：“哥哥，在這里？”

宋命頷首，抬手輕扣門上獸首銅環(huán)，三聲過后，緊閉的院門被人從內(nèi)打開，開門的老仆四肢粗壯，太陽穴處高高隆起，修為明顯不俗。

“家、主。”老仆躬身行禮。

戴無雙注意到這老仆嗓音嘶啞難聽，吐字異常艱難，像是常年不怎么開口說話的樣子。

宋命應(yīng)了一聲，抬步往里走，戴無雙忙收斂思緒跟了上去，院門在身后緩緩關(guān)閉，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響中，戴無雙忍不住回頭，猝不及防間對上了老仆布滿刀疤的猙獰臉孔與一雙布滿白翳的駭人眼珠。

戴無雙兩手死死捂住嘴巴，竭力壓下了沖至喉嚨處的驚呼，忙轉(zhuǎn)回頭來不敢多看。

“忠叔有六重境巔峰的實力，那臉是當(dāng)年千絕地與妖獸搏殺時所毀，姑娘別怕。”

宋命溫和的嗓音在耳畔響起，戴無雙心神稍定：“我不怕，只是乍見之下有些驚著了而已。”

宋命不在說話，戴無雙跟在他身后，一路所見仆從無不修為高深但容貌又都各有殘傷，且個個沉默寡言。

戴無雙心中奇怪，哥哥最喜美人，身邊之人最次也得長相清秀，怎么會容忍毀容之人服侍左右？

越往里走越是冷清，戴無雙心頭的疑慮越來越重，一路所見，皆與哥哥喜好南轅北轍，哥哥他…真的會在這兒嗎？

疑惑很快有了解答，兩人在一處房門前停下，絲絲縷縷的冷意化為實質(zhì)的煙嵐自門縫里溢散而出，只是站在門口，便已經(jīng)冷得讓身體不受控制的打顫。

…這種環(huán)境，根本就不是給活人居住的。

戴無雙一顆心沉到了谷底，可還不等她退縮，宋命已經(jīng)抬手推開了房門。

蝕骨的寒潮瞬間如山呼海嘯般兜頭砸下，兩人眉毛眼睫與發(fā)絲在眨眼便凝了一層薄薄白霜。

宋命讓開半個身位，吐出的熱氣遇到冷空氣后瞬間霧化：“進(jìn)來吧。”

房間并不黑暗，相反，因為房頂上那如星子排布的大小不一的夜明珠而顯得十分絢爛，屋內(nèi)所有裝飾皆由冰雕而成，紅紗垂幔的玄冰床后安靜躺著一人，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戴無雙情不自禁的退后一步，不等她有其他動作，宋命已經(jīng)上前撩開層層紗幔，將床榻之上的人輕柔地攬入了懷中。

他半攬著那人，溫柔的吻落在那人鬢邊，“無忌，別睡了，醒醒，快看看是誰來看你了。”

宋命語氣中的寵溺濃重的像是化不開的墨，明明懷中人毫無反應(yīng)，可他卻像是聽到了回答般，嘴角笑容加深，眉眼繾綣至極。

“…嗯？這么高興啊。”他問著，笑嘆著，輕柔的吻落在那人唇邊，“你開心就好…嗯，我知道，會好好招待無雙的…嗯，好，我多留她幾日好好陪陪你，開心點兒了沒？”

他抬頭看來，那一直被他攬在懷中的人終于露出了容顏，青絲下是半張蒼青的已經(jīng)有些潰爛的肌膚，星星點點的尸斑如同蛛網(wǎng)般割裂了凹陷的雙頰，斑駁的痕跡一路向下延伸進(jìn)了微敞的紅衣領(lǐng)口之下…

“無雙，快上前來見見你哥哥。”宋命笑著招呼她，動作間，懷中人烏黑的下唇處，“啪”地一聲，掉落下一小塊腐爛僵死的碎肉。

宋命皺皺眉，捏著那碎肉小心翼翼地按了上去，“抱歉，怪我不小心。”

他的唇落在那剛安上去的唇瓣位置，小心研磨，聲音細(xì)細(xì)，“等我尋來定顏珠就都會恢復(fù)的，你別生氣…無忌…都會恢復(fù)的，都會恢復(fù)的。”

宋命重復(fù)說著，情緒突然失控，抖著雙肩，埋首在戴無忌尸身的肩窩處，顫抖的聲音中帶了絲絲泣音。

“我保證…我保證，無忌，我這次…不騙你。”

他抬起頭，眼眶在明珠的照射下紅的駭人，眼神看起來卻異常清明，從容、睿智，沉淀著理智的光芒，比正常人更像個正常人。

“無雙，還不快過來，你哥都等著急了。”

涼意自腳底心一陣一陣地躥了頭皮，戴無雙四肢僵硬，眼前發(fā)黑，宋命那清俊的眉眼在這一刻從他冷白的臉頰上剝離，化為怪誕而詭異的魅影，張牙舞爪的向她撲來！

戴無雙尖叫一聲，落荒而逃！

她跑過竹林，跑出庭院，心酸、恐懼、無力…各種情緒交織成眼淚順著夜風(fēng)大顆大顆滑落，戴無雙不知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迷蒙的視線內(nèi)，出現(xiàn)一人。

雪花紛紛飄落，男子持傘而立，眼含擔(dān)憂的望向她。

“王…王勝！”戴無雙剎那淚崩。

小姑娘今夜遭遇可謂跌宕起伏，心弦早已繃緊到了極致，如今乍然見到王勝，頓覺自身有了依靠，整個人在放松下來的同時，那驚懼、委屈等各種情緒便如浪涌海潮般鋪天蓋地的迎頭砸落。

“…王勝…我…嗚嗚…”她哭喊著，乳燕投林般撲了過去。

千機傘掉落腳邊，王勝被大力沖撞的趔趄著后退半步。

溫香軟玉在懷，王勝卻只覺無福消受，但薔薇如此傷心，縱使只是出于朋友間的關(guān)懷，也讓他做不出將人推出去的舉動…

“…好了好了，沒事了沒事了。”王勝虛虛半攬住了泣不成聲的戴無雙，輕聲安慰。

高瑤捧著粉白的小臉，躲在一旁暗自竊笑。

王勝眉心一跳，狠狠瞪了眼孽徒。

戴無雙一番發(fā)泄過后，心緒恢復(fù)稍許，察覺自己縮在人懷中，忙不迭地退開幾步。

“好……好久不見，王勝。”姑娘家的羞赧讓她有些難為情，垂著頭不敢看王勝。

“好久不見，薔薇。”王勝瞅兩眼濕答答的衣襟處，故作玩笑道：“能告訴我，誰惹哭了我們美麗的薔薇姑娘嗎？”

戴無雙聞言，登時色變，欲言又止的盯著王勝許久，她最終卻只輕搖了頭，道：“無……沒事。”

不是她不愿意告訴王勝，實是……難以啟齒，不知從何說起。

“不想說就不說。”看出她的為難，王勝大咧咧一笑，道：“不過吶，等你什么時候想說了…我都在。”

戴無雙感動不已，含著晶瑩淚水的鳳眸深深凝望王勝。

“謝謝你，王勝。”

“沒關(guān)系，誰讓咱們是朋友嘛。”王勝擺手，絲毫不知自己錯過了什么。

而冷靜下來的戴無雙，宕機的大腦終于開始運轉(zhuǎn)，“不對，王勝，你怎么會在這里？”

她想起了王勝如今的處境，忙道：“王勝，現(xiàn)在四大家的人都在到處找你，你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宋城的，若是被他們發(fā)現(xiàn)你就完了！”

“是嗎？”王勝彎腰撿起地上千機傘，語氣不以為意。

“什么是嗎，就是！”戴無雙一臉焦急：“趁現(xiàn)在還沒人發(fā)現(xiàn)，你快走，離開這兒，要不然等人發(fā)現(xiàn)就晚了！”

“那不正好？”王勝抖落傘面上的落雪，挑著眉梢笑吟吟道：“給他們一個機會，省的那幫人太笨，找不到我。”

“什…么？”戴無雙懷疑自己聽錯了。

王勝輕笑一聲，抬起手，體內(nèi)的斗氣被牽引著灌入進(jìn)千機傘中，傘面飛速旋轉(zhuǎn)的咔咔聲中，他語調(diào)散漫：“過了這么久躲躲藏藏的生活，今后，也該換個活法了！”

感慨間，千機傘驀地止住了旋轉(zhuǎn)的勢頭，精準(zhǔn)定位到了尋找多時的目標(biāo)。

王勝看在眼中，滿意微笑，“薔薇，我還有事，先走了。”說罷，便向那千機傘指引的方向邁步。

見人突然要走，戴無雙也顧不上思索他話中含義，忙抬腳追了上去，“王勝，你等下。”

明明這人背影觸手可及，可戴無雙一連追出數(shù)十步，卻怎么也無法拉近彼此間的距離。

她心中驚駭，恍然發(fā)現(xiàn)憑自己如今修為，竟窺不破王勝的境界？

這一瞬間，戴無雙只想到一種可能：王勝的修為已在自己之上！

…怎么可能呢？距離兩人上次分別的時間，不過短短一年，王勝他縱然磕了靈丹妙藥，修為漲幅也不該如此夸張！

戴無雙下意識否定，內(nèi)心更傾向于王勝得了件能隱瞞修為的靈寶。

望著那逐漸遠(yuǎn)去的挺拔背影，薔薇壓著聲音喊：“王勝，你去哪？要去做什么？”

王勝停下腳步，偏轉(zhuǎn)視線望向戴無雙，他捏著下巴認(rèn)真想了半晌，不確定的道：“大概……天下?”

“什…什么？”戴無雙愣在原地。

王勝揮手，頎長背影溶于漫天飛雪之中，乘風(fēng)而去，瀟灑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