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笑憤然離席,率一眾戴家扈從驅車離了上林城,自始至終,沒有和身為東道主的宋家打過一聲招呼。
消息傳來,宋命一笑置之。
宴會場中眾人卻無不心思浮動,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大多數人心頭都被濃墨般的陰云所籠罩。
宋戴兩家決裂的如此干脆,是他們始料未及的,也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由唐毅所代表的唐家打頭,漸漸地,宴會場中的一些人開始找借口告辭離場,宋家主端坐首位,全程微笑以對,后來更是禮數周全地起身來一一相送。
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一場本應盛大奢靡的夜宴于這無盡雪夜中倉促落幕。
王勝站在廊檐下仰頭看漫天大雪,身后傳來細微的腳步聲,王勝沒有回頭,少頃,腳步聲停駐在了身側。
“在想什么?”宋命看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問。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覺得自己很有禍水潛質吶?!?/p>
王勝嘴上玩笑,可倒映著落雪的眸底如淵般深晦。
宋命淺淺一笑,道:“不全是為著王兄。”
他出乎意料的坦誠,“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若想山河一統,戰爭便不可避免?!?/p>
宋命表情平靜,說這話時語氣很淡,淡的像在閑聊。
“皇權沒落的數百年間,各家為了爭奪地盤、利益,私下早已經積怨已久,如今宋戴兩家撕破臉面,又何嘗不是各家日思夜盼的吶?”
不管心中如何做想,王勝都必須承認身旁這個人有野心更有能力。
然而,承認宋命自身能力,不代表認可他的行事做法。
不過……真巧。
王勝摩挲著指腹,漫不經心地想:既然殊途同歸,目的一致,那么,自己也不介意被這人再三利用。
“事情總歸因我而起?!蓖鮿俚溃骸爸灰橇λ芗爸?,宋兄盡管開口,我王勝必不會推辭。”
宋命眼神陡然一亮,一直以來的所盼所愿在此刻如愿,他臉上的喜色幾乎掩蓋不住,“王兄此話……當真?”
“自然。”王勝眼底劃過一抹譏嘲,面上卻認真言道:“你為我不惜與戴家決裂,我王勝也不是不知好歹的,若宋兄不嫌棄,愿幫宋兄解決此次危機。”
“得王兄相幫,宋家如虎添翼,戴氏一族不值一提!”宋命言之鑿鑿,意氣風發道。
“幫你也是幫我自己。”王勝道。
宋命莞爾,神色愉悅:“當浮一大白?!?/p>
王勝笑道:“巧了,午間酒水還剩了大半,宋兄若不嫌棄,不若與我移步別院共飲?”
“呵呵,好?!?/p>
這一場酒,兩人直喝到天將破曉,最終以王勝酩酊大醉而結尾。
命人安頓好王勝,宋命裹挾著滿身酒氣出了別院,一路行至書房。
書房內,一眾部下與幕僚們早已經恭候多時,見他推門而入,紛紛自座位起身。
“家主。”手下們躬身見禮。
宋命擺手:“諸君久等了?!?/p>
“家主成功將王勝收入麾下,此等喜事,莫說半宿,我等就是再等一夜也無妨,恭喜家主!”
一夜未眠,宋命面上不僅不見絲毫倦色,反倒神清氣爽,意氣風發。
他抿唇而笑:“此乃宋家幸事,命與諸君同喜。”
“哈哈哈……”
眾人對視,紛紛朗聲而笑。
待笑罷一場,宋命緩步走至房間正中的巨大沙盤前,垂眸盯著沙盤細細觀看。
片刻后,他抬起頭:“看來昨夜,諸君已經商討出來了章程。”
“家主慧眼,您請看?!?/p>
灰袍美髯的中年謀士上前,指著沙盤道:“宋戴之間東有山嶺為障,南有千絕地之險做屏…屬下推測,若戴笑欲率軍大舉進犯,北面便會是他最好的進軍路線。”
宋命頷首:“泰嶺山脈蔓延萬里,貫穿史、宋、戴三家,雖有山岳阻隔,可整條山脈大小各座山岳高不足千丈,山勢平緩,其山中妖獸等級至多不過八重境,的確是極好的行軍路線?!?/p>
“家主,吾等討論后皆認為,與其坐被動防守,不如主動出擊?!敝\士道。
宋命聞言彎了眉眼:“諸君所思,與命不謀而合?!?/p>
頓了頓,他沉了一口氣,緩道:“雖然是兩家合作,可我們也要防著吞并史家之后,戴笑調轉槍頭劍指宋家。”
“是……嗯?”眾人一怔。
家主剛剛說……吞并哪家?
將眾人神情盡收眼底,宋命微微一笑,抬指拔了宋戴兩家小旗,捏在手中轉了兩圈,齊齊扎入——史家城郭?。?/p>
“傳我令,命宋嫣帶軍駐守宋城,宋遠山領三萬大軍前往與戴家交接的上郭關駐扎。”宋命掃視心腹,沉聲發號施令。
“是!”手下躬身領命,同時暗暗心驚。
宋、戴兩家決裂,竟是家主與那戴少主聯手演的一出戲?
…………
王勝曾經看到過一個笑話,說的是兩家飲品公司打擂臺,結果第三家公司從市場上銷聲匿跡。
他與隊友們閑來無事,還曾經拿這事打趣:“別人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家倒好,典型的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了?!?/p>
王勝當時跟著笑的很大聲,可當這種事發生在眼前時,王勝就笑不出來了。
逃難時,他曾在臨川城待過一年,印象中,臨川城內的百姓在史家治下不說生活有多富足安逸,最起碼能求得一個安穩度日。
現如今,宋戴兩家聯手,成功從外打破了這個安穩的城池。
入目所及,狼煙滾滾,滿目瘡痍。
殘破的城防后,是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無辜百姓,是自此之后,窮盡一生都無法揮散在心頭的噩夢。
成功者永遠看不到這一幕,在他們這些既得利益者的眼中,只會看到自己的勝利,地盤的擴張以及那距離野心更近一步的志得意滿!
軍隊入城,望著躲在斷壁殘垣后,縮在破敗角落內連哭都不敢放聲的倉惶百姓,王勝第一次如此痛恨這個世道。
“百姓惶惶,民生凋敝,這……就是你想要的嗎?”他壓抑著內心翻涌的激蕩,面無表情地問身旁人。
“王兄怎么會如此作想?”
宋命滿臉訝異,似是驚奇于王勝的想法,“王兄,不知你可曾聽過一句話,不破不立?”
王勝道:“你的破與立,是指這些無辜破家的百姓嗎?”
“……無辜?”
宋命掃視四周,將王勝之所見盡收眼底,然他神色淡漠,顯然自有一套邏輯。
“生逢亂世,沒有人能獨善其身,王兄,你怎還如此天真?”
“天真?或許吧,你我總歸是不同的?!蓖鮿俚馈?/p>
這個不同,不止成長環境,更有為人處世的原則與底線。
他從來都是一個守護者,如今看著那百姓眼底深藏的恐懼與憤恨,一時恍然,竟有種狼狽為奸,助紂為虐的錯覺。
“上位者當心存憐憫,庇佑百姓,福澤萬民?!彼蚊⑿Γ骸巴跣质遣皇窍胝f這個?”
王勝沉默不語,一張臉冷的滲人,宋命不以為意,只繼續道:“可這山河污濁,王兄也曾親眼所見,若無人整治澄清,那所謂的夜不閉戶,所謂的無為而治,不過一句空口白話的笑話罷了。”
王勝依舊沉默,只是這次的沉默中多了深思。
宋命瞥他一眼,道:“王兄有治世之才,可平定亂世,靠得是鐵血手腕,士卒拼殺,不是幾家話事人坐下來平心靜氣地的一場談判能夠解決的?!?/p>
頓了頓,他略緩了語氣,“王兄,談判會有的,但不是現在,不是當下?!?/p>
“史家你準備怎么處理?”王勝不予與他在這種事情上多做糾纏,只出聲問及眼下事。
宋命微不可察地擰了下眉:“此事棘手,尚需仔細斟酌?!?/p>
“擔心戴家?”王勝點出問題關鍵。
宋命嘆息一聲:“史家毗鄰宋城,戴家縱有心瓜分也無力守住,必然不會與宋家爭奪臨川城的歸屬,但戴笑從不是一個吃虧的性子,我宋家若想吞下臨川城,自然少不得讓利與戴家?!?/p>
“你舍得給?”王勝嗤笑。
“自然不舍?!彼蚊\實以對,“不過……舍不舍得,卻是由不得宋家了?!?/p>
“怎么說?”
“大戰之前,我曾做下連番部署?!比缃駜烧咄魂嚑I,宋命也不瞞王勝,“可惜,戴笑親自帶軍征伐,宋遠山的三萬軍士怕是守不住上郭關?!?/p>
“呵呵,真有意思。”王勝譏笑道:“宋戴兩家一邊合作,一邊翻臉,這種合作模式當真是少見的很呢?!?/p>
“兵者,詭道也?!彼蚊溃骸皟杉沂呛献?,也是競爭關系,戴笑有此行事,并不奇怪?!?/p>
“我可不信,算無遺策的宋家主會甘心挨打?!?/p>
既然已經料到對方的行動路線,依照宋命行事風格,只挨打不還手,可不是他的為人。
“知我者,王兄也?!彼蚊佳蹚潖?,笑容愉悅。
王勝被笑容晃的眼暈,略顯狼狽地移開了視線,定了定心神后他追問:“所以,你的后手是什么?”
宋命紅唇一勾,緩緩吐出一人姓名。
“呂溫侯?!?/p>
“無憂城主?!蓖鮿偻蝗唤恿艘痪洹?/p>
“嗯?王兄知道了?”宋命欣然微笑:“王兄聰慧,果然瞞不過你?!?/p>
“以前看不分明,只是因我身在局中?!蓖鮿倜嫔⑽从薪z毫驕傲得色,只低垂著眉眼輕聲道:“如今若再看不明白,我可就真是個笨蛋了。”
這話莫名帶了執棋者縱觀全局的深意,若放在平時,以宋命謹慎性格,自然不會忽略,可惜他此刻心系千里之外的戰局,竟一時大意從而忽略了過去。
待到日后回頭來品時,才恍然發現,原來成敗在這時已然有所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