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會后,謝每每被安排在商會東側(cè)的一間專屬會客小間,與各位掌柜輪番寒暄。
小間窗外是一片小園林,墻頭掛著秋千,雖是初春,枝頭尚未滿花,卻有細嫩的新芽。
她正與一位皮貨商閑談,就聽到門外似有人高聲議論:“……你們聽說了嗎?聽說謝掌柜以前在江南有過一段奇事,據(jù)說她能在極短時間讓某條絲綢街漲價翻番,這手段太厲害了。”
另一個聲音答道:“我還聽說她在江南時,曾力拒幾個惡霸敲詐,愣是靠計謀把那些人逼得束手無策。”
屋內(nèi)的皮貨商好奇心起,笑問:“謝掌柜,這些傳聞是真是假?”
謝每每微笑:“傳聞往往夸大其詞,當不得真。商場如戰(zhàn)場,能活下去就不錯了,我何德何能翻云覆雨?不過是機緣巧合。”
皮貨商點點頭,看她一身輕飄飄的氣度,不似猛虎惡狼,也就不多問。
沒過多久,一個伙計匆匆進來稟報:“謝掌柜,外頭有一位自稱‘蔚娘子’的人求見。她說與您是舊識。”
“蔚娘子?”謝每每一愣。
蔚娘子是她在江南時結(jié)識的一位同行,對方當初經(jīng)營花布染坊,手藝精湛,卻苦于銷路不廣,多虧謝每每牽線才在江南小有名氣。
怎么她也來京城了?
她忙起身道:“請她進來。”
不多時,一個中年女子踏進小間,身著素凈棉布裙,頭發(fā)簡單挽起,卻顯得精神十足。
她一見面便行禮:“謝掌柜,許久不見,一路聽聞你的大名,這次我跟夫君進京來尋條生路,沒想到真能在這里遇到你。”
謝每每笑意盈盈:“蔚娘子,好久不見。聽你口氣是想到京中拓展生意?如何,路上辛苦嗎?”
蔚娘子嘆了口氣:“唉,江南那邊競爭越發(fā)激烈,我們做花布染坊的小戶人家,賺不到什么錢。我夫君覺得京城人口眾多,也許有機會。我想著既然你在京城站穩(wěn)了腳,可否指點一二?”
謝每每點頭:“這個自然可談。你們先在城東找個安身之處,我這里會幫你們介紹一兩個客源,看看能不能先打開局面。”
兩人正說著,屋外又有一個聲音傳來:“謝掌柜,文秀才求見。”
“文秀才?”謝每每皺眉。
一問才知,原來這位文秀才是商會雇用的一位幕僚,專門給眾掌柜出謀劃策,草擬合同,整理賬目,頗有才名。
聽說他是特意來問問謝掌柜的業(yè)務(wù)情況,以便將新成員的基本信息記檔。
“請他進。”
片刻后,一個身材瘦高、面目清俊的男子走進來,抱拳行禮:“在下文啟,字子安,乃商會幕僚。久聞謝掌柜不拘于俗,很高興能見上一面。”
謝每每微微一笑:“子安先生不必客氣,說吧,您來有何指教?”
文啟展開一張小卷軸,上面密密麻麻寫著問詢事項:“我奉命要記錄新成員的產(chǎn)業(yè)情況、資金流向、主要進貨渠道及信用擔保人。請謝掌柜簡單介紹下。”
這等于是商會的內(nèi)部檔案備案。
謝每每點點頭,說道:“我在江南有一家主打上等絲綢的綢行,名為‘如意絲莊’,年出貨量目前在500匹左右,主要供應(yīng)給江南各大綢商,以及最近新開的兩家京城絹坊。”
“資金周轉(zhuǎn)以銀票為主,信用擔保人目前是蔡副會長撮合的,后續(xù)可能需要再次確認。”
文啟一一記錄,隨口問:“那你打算在京中建立自己的分號嗎?”
“有此打算,畢竟我來京是為了拓展市場。只是尚未覓得合適的鋪面。”
文啟點頭,又問:“你對商會的期望是什么?”
謝每每笑了笑:“期望?我想借助商會的渠道擴大生意,順便學習各行業(yè)的經(jīng)營之道,若能在京中站穩(wěn)腳跟,未來不止是絲綢,我可能還想涉足成衣、刺繡成品,甚至更廣。”
文啟聽罷,眼中閃過一絲贊許:“野心不小。好,我記下了。”說罷便告辭。
蔚娘子見狀,笑嘻嘻湊過來:“你如今真是不同往日了,瞧這京城里的人對你多重視!”
謝每每擺擺手:“不過是剛?cè)霑蠹倚迈r而已。真正的考驗還在后頭呢。”
兩人正說話時,外頭又傳來一陣嘈雜:“讓我進去!我就說兩句,謝掌柜讓我進!”門外似乎是個粗壯的聲音,透著不耐煩。
門被推開,一個滿臉風塵、衣衫樸素的男子闖進來,他頭發(fā)有些亂,像是趕路風塵仆仆的樣子。
一見到謝每每,便拱手抱拳,大聲說:“謝掌柜,在下黃大山,從前在江南幫您跑過腿,不知您還記得否?”
謝每每定睛一看,恍然道:“是黃大哥!你怎么也來京城了?”
黃大山臉上一喜,急忙回道:“我聽說你要在京城立足,就尋思跟著來碰碰運氣。我擅長跑街送貨,若你需要人手,可記得雇用我,我一定賣力氣跑腿!”
這話一出,謝每每有些感動。
當初在江南,她一窮二白,為打開絲綢運送路線,曾雇了幾個跑腿送貨的人,黃大山是其中一個,為人憨厚勤勞,只是當時她離開江南時沒有交代清楚。
沒想到這老兄竟然自費進京尋她。
“好,好,我正缺跑腿的人。這樣吧,你先在我現(xiàn)在落腳的客棧安頓下來,待我安排好分號后,必給你一份差事。”
黃大山大喜,連連稱謝。
蔚娘子看著這一幕,心中也微暖:“看來你真是有口皆碑,好多人都愿意來投靠你。”
謝每每聳聳肩:“也不能說投靠,我不過是在他們眼中算是一個稍微有點盼頭的人。他們也是賭我能帶領(lǐng)他們謀條生路。”
蔚娘子點頭認同:“這就是領(lǐng)導(dǎo)者的氣質(zhì)吧。你別謙虛,我雖然比你年長,但在生意場上,可遠不如你。”
謝每每笑而不語,眼中漸漸浮現(xiàn)一股凝重。她知道,眼下只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
接下來幾日,商會的消息在京中迅速傳開:一位女掌柜打破會規(guī)正式加入商會。
有人說這是時代變革的信號,有人說這不過是商會高層的一時興起。各路商販對此議論紛紛。
而謝每每卻沒時間理會風言風語,她忙著在京中尋找鋪面,整合江南發(fā)來的絲綢存貨單,準備新一輪的銷售策略。
商會的議事堂她也去了幾次,與幕僚和賬房商量合作細節(jié)。
一日深夜,謝每每在客棧后院一間小書房內(nèi)翻閱賬冊。
窗外月色如銀,她望著賬冊沉思。
李頭湊過來,小聲問:“謝姑娘,你可真勤奮,這都半夜了,怎么還不睡?”
“李頭,你知道嗎?”謝每每放下筆,看向蠟燭的搖曳火光,“現(xiàn)在京中競爭好厲害,商會里的人都不是簡單角色。我若不加緊腳步,很快就會被擠出去。”
李頭撇嘴:“可你已經(jīng)打破規(guī)矩入會了,總算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這條起跑線可不是平的。”
她莞爾一笑,“京中大多數(shù)商行早已有固定客戶和分銷渠道。我現(xiàn)在只是空有名聲,缺乏當?shù)氐娜嗣}和穩(wěn)定供應(yīng)鏈。要在這里扎根生長,不僅要品質(zhì)好,還要手段靈活。”
李頭不大懂這些,只撓頭:“反正我相信你行。”
謝每每笑笑:“行不行,要看天時地利人和。”
正說著,院中傳來敲門聲。
李頭提著燈籠去看,原來是文啟。
深夜造訪,讓人有些意外。
“文先生?”謝每每起身,“這么晚來,有何要事?”
文啟面色凝重:“剛得到消息,明日早朝后會有一份關(guān)于商稅新規(guī)的頒布。這新規(guī)對絲綢類貨品的稅率將有微調(diào),或許會影響你的成本。”
謝每每皺眉:“怎么個調(diào)法?”
文啟深吸一口氣:“聽說會對非本地生產(chǎn)的絲綢原料增加一道附加稅,名為‘保土稅’,以保護本地絲織業(yè)。你從江南運絲過來,無形中成本就提高了。”
她一聽,心里咯噔一下。“這可是個壞消息。那我該如何應(yīng)對?難道要從京城本地收購絲料?”
文啟搖頭:“京城本地絲產(chǎn)量有限,而且價格高昂,品質(zhì)也不如江南上乘。若你舍江南而投本地,等于自廢武功。”
謝每每急道:“那就只能承受額外稅費?那我這價格優(yōu)勢豈不蕩然無存?”
文啟安慰:“先別急。這個消息還未正式公布,我是從一位在禮部當差的好友處得知的。若真要實施新政,你也可考慮聯(lián)合幾家當?shù)亟z商,共同申請減免,或?qū)a(chǎn)業(yè)一部分遷至鄰近京城的桑田,以取得本地供應(yīng)商身份。”
“這不易吧?”謝每每皺緊了眉,“桑田的用地、織工、設(shè)備、養(yǎng)蠶戶,全都需要成本和時間。”
文啟點點頭:“是難。可你若在商會中尋求同盟,或許可以與某些茶商、鹽商交換資源。他們對這類政策變動的理解也許深刻。”
她聽到這里,腦中一片紛亂,但還是勉強笑道:“文先生,多謝你深夜前來通報。我會好好想辦法。”
文啟微微欠身:“謝掌柜若有需要,可隨時來商會書房找我。我雖是個幕僚,但會盡力幫你周全。”
謝每每看著他離開,心中多了份復(fù)雜的感激與警惕。
這個男人,很機敏,他的靠近到底是善意還是另有圖謀?
不過眼下不是多想的時候,她得先想對策。
翌日清晨,京城果然在市井間瘋傳商稅新規(guī)即將出臺的消息。
十里長街的商販們?nèi)诵幕袒蹋腥藫淖约旱呢洷幌拗疲腥藙t拍手稱快,認為這是自保的好政策。
謝每每換了身月白色對襟長衫,徑直來到商會會館。
在議事堂的偏廳,幾個中小掌柜已經(jīng)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見她進來,一人試探問:“謝掌柜,可有聽聞那新規(guī)?”
她點頭:“略有耳聞,不知是真是假。”
那人嘆氣:“十有八九是真的。我們瓷器行雖不涉絲綢,但以后也可能波及到其他行業(yè)。聽說朝廷想扶持本地工坊,削弱外來商人的沖擊力。”
另一人說道:“這會不會讓你的優(yōu)勢全失啊?你一直以江南絲為賣點,若成本激增,價格就沒法優(yōu)惠,豈不被本地綢莊圍剿?”
謝每每垂下眼,淡淡笑了笑:“世上無難事,辦法總比困難多。我打算去找蔡副會長問問,看看商會有無應(yīng)對之策。”
眾人面面相覷,眼中略有欽佩:這女子雖遇困境,卻不見慌亂,倒有幾分沉著的氣度。
她走到蔡元松的書房,正遇上蔡元松在與一名老者商談。
那老者一見謝每每,站起身行禮:“哎呀,這就是新入會的女掌柜吧?蔡兄,我先回避回避。”
蔡元松笑:“不用避,這位是高文鑒高掌柜,京中絲綢行當?shù)睦先耍瑢δ慊蛟S有幫助。”
謝每每忙行禮:“高掌柜久仰。”
高文鑒摸著胡子,神情平和:“謝掌柜,看你氣質(zhì)不凡,今日見你面,我也想和你聊聊新規(guī)。如何?”
她心頭一喜,正要點頭。
蔡元松抬手:“高掌柜是本會老資歷,對絲綢行業(yè)的演變看得很透徹,你能聽聽他的建議。”
高文鑒點點頭,對謝每每擺手示意坐下:“我直接開門見山。朝廷此番新規(guī),意在保護本地產(chǎn)業(yè),但不可能徹底封殺外來絲綢。不妨想想,若你能在京城附近建立一小片桑田,自行養(yǎng)蠶抽絲,再將江南成品與本地原料混合,標識為本地加工,那么附加稅可以少一半。這樣雖稍麻煩,但保留一部分價格優(yōu)勢。”
謝每每眼睛一亮:“高掌柜所言甚是。只是養(yǎng)蠶需時間和人手,我一時半會兒從哪兒找這么多人手和場地?”
高文鑒笑:“這正是我可幫你的地方。我有一處閑置的桑林地,原本打算今年出租給別家。若你愿意租下,我可給你一個較優(yōu)惠的價錢。你在那里設(shè)一個小坊,雇本地織工,至少能對外宣稱你有本地生產(chǎn)線。”
她心中感激:“多謝高掌柜。可如此一來,初期投資就不小……”
蔡元松適時開口:“謝掌柜,你初來乍到,資金或許緊張,但你有江南的銷路做后盾,只要你能拿出一點誠意,我們商會也可協(xié)助你融資。”
融資兩個字讓她心中稍安。
看來入會的好處開始顯現(xiàn)了。
“若有融資幫助,我便可以平衡投資成本,再加上不放棄江南直供渠道,兩條腿走路,或許能挺過這個難關(guān)。”她若有所思。
高文鑒點頭:“很是穩(wěn)妥。不求暴利,但求穩(wěn)健。我見你雖為女子,卻能處變不驚,著實難得。”
謝每每微笑:“多謝高掌柜提點。”
出了書房,謝每每心情輕松些許。
她打算立刻著手落實這件事。首先要看一看那片桑林地,再聯(lián)系織工。
這些事說起來簡單,執(zhí)行起來卻繁瑣萬分。
她來到商會后院的小亭,正準備歇息片刻,就見文啟匆匆走來:“謝掌柜,我有些資料可供你參考,是關(guān)于京城附近桑田分布和織工行情的。”
她頗為驚訝:“子安先生,你消息真是靈通。”
文啟攤手:“這是我的職責所在。你剛剛與高掌柜談的事,我大致聽到了,我可以替你跑一趟,先收集桑林地的地契和織工的名冊。”
她仔細端詳文啟,開口問:“子安先生為何對我如此上心?”
文啟微微一笑:“因為我看好你。商會內(nèi)部有些老家伙守舊不堪,遲早要被時代浪潮拍在沙灘上,你的出現(xiàn)可為商會注入活水。我樂于助你,是因為我相信你能成事。”
聽聞此言,她心中略感寬慰,同時也存幾分戒心:“好,我就卻之不恭,多謝你的好意。”
兩人談妥后,文啟拱手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