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初夏的天氣,比起之前的乍暖還寒,顯得多了幾分悶熱。
謝每每參加完商會的那段時日,如今已經過去了一陣子。
彼時,她的絲綢事業在京中已站穩腳跟,跨界合作也漸入佳境。
但是,出于長遠打算,她準備按照之前的謀劃,把精力重新集中在藥材生意上。
其實這事并非毫無根基。
早在她剛落腳京城時,何老——一位在醫藥行中頗有名望的老前輩——曾給過她許多建議。
何老當時說:“謝姑娘啊,你既然敢在男人堆里做生意,又能在絲綢界混得風生水起,那醫藥行不見得你玩不轉。”
“京城的藥材生意龐大且復雜,有專門的藥商、草藥鋪子、藥材中轉行、醫館、還有官府監管的太醫院渠道。你若能理清頭緒,或許能找到新的商機。”
當初她聽了就記在心里。
這陣子她一邊鞏固絲綢生意,一邊抽空整理了京中藥材商販的名錄,并根據不同藥材的特性、產地、保存方法,編撰了一部簡易的《草藥手冊》,用來輔助自家學徒和合作方識別和分類。
這手冊不算什么稀世奇書,但在混亂的市面上是個難得的整理工具。
如今她有意要擴大藥材生意,想先從原料把控和渠道清理入手。
何老的建議是:選一些市面上比較緊缺的高品質藥材,與有信譽的藥農和產地供應商直接掛鉤,然后在京中找兩三家可靠的藥鋪、藥行合作,把自己的渠道鋪開。初期不必求大,先求精,關鍵是樹立名聲。
這日正午,謝每每頂著烈日,穿行在一條偏僻的藥材巷子里。
這里不是高門大院的繁華主街,而是京城著名的中草藥集散地之一。
狹窄的巷子里彌漫著淡淡的草藥味道,混著汗水和灰塵,頗為嗆鼻。
跟在她身后的李頭,一邊扇著小竹扇,一邊小聲嘟囔:“謝姑娘,這里好悶啊,空氣里都是苦味兒。”
謝每每捂住口鼻,笑著用手帕扇了兩下:“別抱怨了,你以為做藥材生意是坐在清香的絲綢鋪里嗎?這行辛苦著呢。”
李頭還想說什么,一轉眼卻看到前方不遠處有一塊招牌,上面寫著“廣濟草行”。
這家草行是何老指點的其中一家,聽說在京中有幾十年的歷史了,專門收購來自各地的半成品藥材,再加以初步處理,然后批發給各大藥鋪。
她走上前,門口的掌柜老丁認識她。
自從她編撰了那本草藥手冊后,老丁聽說過她的名號:“喲,謝掌柜,今兒個怎么有空來我這兒?”
謝每每微笑:“老丁掌柜,我來是想看看最近有什么新到貨的藥材。另外,上次我送給你們的那本冊子用得還順手嗎?”
老丁把手里的草藥捆好,抬頭笑道:“那本冊子不錯啊,俺們小伙計認藥比以前順溜多了。不過謝掌柜,你之前不是專營絲綢嗎?怎么又要扎進咱們這苦行當?”
“嘿,這行辛苦,但潛力大啊。綢布衣料固然利好,但醫藥乃永恒所需,況且我聽何老說,未來藥材行或有新政,我打算提前站穩點。”謝每每隨口答道,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老丁點頭:“有心計。你先挑挑貨吧,正好我新進了一批川貝和太子參。”
她跟著老丁進了內廳,李頭也跟進去,好奇東張西望。
內廳陰涼,堆著一麻袋一麻袋的干貨,各式根莖、花朵、葉片散發出奇怪的混合氣味。
老丁熟練地翻出兩個匣子,里頭是形狀完整、顏色鮮亮的川貝和太子參。
謝每每拿起一根,放在鼻尖輕嗅,又輕輕敲了敲質地,滿意地點頭。
“這批貨不錯,品質上乘。若你肯以略低于市價的價格批給我,我可以后續向你定期進貨。”她笑吟吟地談價。
老丁皺眉:“你這女人,倒真是會砍價。川貝、太子參最近行情緊俏,我要是降價給你,其他人不就不干了?”
謝每每瞇眼:“老丁掌柜,我不是讓你白降價。我后面可能帶來一些珍貴的輔藥資源,或者會帶些來自江南的獨特藥材種子與你交換。這對你來說,可是難得的機會。”
老丁狐疑:“江南藥材?你說啥有啥?別糊弄我。”
她輕笑:“我在江南時,與當地藥農有聯絡,說不定能搞到好品質的金線蓮和血丹草。你要是有需求,我們后面細談。”
老丁一聽血丹草,眼里閃過一絲精光。
這東西在北方可不多見。
半晌后,他拍腿道:“行!我讓你三成批發價,下批你給我弄點江南貨,看能不能打開新銷路。”
談妥后,正當她要告辭,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
“唉唉,你們干啥?別亂翻我貨!”
一個粗獷的聲音吆喝道:“查貨!有消息說這兒有人摻假藥材!”
屋里的人都愣了下。
謝每每挑眉,轉頭看去。
門口沖進來幾個身著青布短衫的男子,看樣子像是藥材行會的巡查人員。
他們在巷子里橫沖直撞,對各家藥行進行突擊檢查。
李頭小聲道:“謝姑娘,這是啥情況?”
她搖頭:“可能是行會查作弊。某些無良商家會往藥材里摻雜壞料。”
老丁咂嘴:“我的貨清清白白,不怕查。”
果然,那幾個巡查的只是粗略看了看老丁的倉儲,然后罵罵咧咧離開了。
他們去下家時,卻吵得更厲害,好像發現了什么問題。
一家藥商被翻出了發霉的靈芝,賣給顧客還謊稱是上等貨。
巷口圍滿人,正當眾人指指點點時,一個身穿青灰色長袍的年輕男子慢悠悠走過來。
他身形頎長,面孔清秀卻帶著一絲冷意,眉目如刀削,眼神透著疏離。
街坊們見他有些尊敬,紛紛讓道。
“哎,那不是林大夫嗎?聽說他醫術高明,脾氣不大好。”
“對對,他常給窮苦百姓義診,人很正直,但不愛多話。”
這林大夫姓林名扶棠,是最近才在這一帶漸有名聲的年輕醫者。
聽聞他學識淵博,尤其擅長分辨藥材真偽,曾當街揭穿過幾家黑心商鋪。
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嘴上不饒人,但背后常悄悄救治貧苦病患。
謝每每本還不知此人,這會兒見他進了巷子,眾人如此反應,不由好奇:“林大夫?聽起來有趣。”
李頭擠眉弄眼:“謝姑娘,你不是想搞藥材生意嘛,這種醫者不就是潛在合作對象?”
她搖頭失笑:“別亂扯,我先看看情況。”
此時,巡查隊已經帶著那個賣發霉靈芝的商販吵到林扶棠面前:“林大夫,您在這一帶有聲望,給評評理,這貨是不是假的?”
林扶棠淡淡掃了一眼,伸手捻起那塊“靈芝”,嗅了嗅,又用指甲輕輕刮下點粉末,抹在舌尖嘗了一下。
這動作引來圍觀者驚呼:“哎喲,不怕中毒?”
他不為所動,吐掉粉末,冷聲道:“這哪是靈芝?根本是半腐爛的樹耳,你們還想賣給病人?可恥。”
那商販面如土色:“我……我也是受人指使……”
巡查人員怒氣沖天,準備帶他去見行會執事領罰。
謝每每在人群中若有所思:“醫者能一嘗識真偽?這人不簡單。”
正這時,林扶棠好似感到有人盯著自己,冷冷瞥了一眼謝每每。
兩人目光交會,她微笑點頭示意,對方卻沒有什么表情,仿佛只是一瞥,就又轉身走向下一個巷口。
李頭小聲道:“謝姑娘,他好冷啊。”
她卻笑:“冷又如何?至少是個有本事的醫者。”
接下來幾日,謝每每繼續跑各家藥行,談妥一些初步合作意向。
同時,她也托何老幫忙牽線,希望認識更多在京城有話語權的藥材中間人。
這天下午,天色陰沉,有些悶熱的濕氣。
她正準備往一個名叫“潤香藥鋪”的老店去商談配送事宜,誰知剛到鋪子門口,就見里面聚集了不少病患和家屬,似乎在圍著一位年輕大夫求診。
“哎……求求你,大夫,我娘的病很嚴重,沒錢買好藥,你能否先賒點藥?”一個婦人淚眼婆娑。
那大夫不是別人,正是之前見過的林扶棠。
他面無表情,但語調不算太冷,只是簡短:“你娘癥狀如何?”
婦人趕忙描述:“高熱不退,咳嗽多日。”
林扶棠伸手摸了摸那婦人的額頭,又看看她懷中的一小包藥渣,眉頭一皺:“藥不對癥。潤香藥鋪的掌柜人呢?”
掌柜嚇得趕緊跑過來:“林大夫,別激動,我這藥是照方抓的,可方子是病人自己帶來的啊。”
林扶棠冷笑:“自己帶方子?亂七八糟。再這樣下去,病人真要出事。”
他當即給婦人重新配方:“痰多不化,加半夏、陳皮、茯苓……再用點竹葉清熱,川貝潤肺。”
掌柜一聽,忙記下藥材分量。
圍觀的幾位病患也湊上來請教。
林扶棠雖然面冷,但還是一一傾聽,然后簡短開方。
他不多話,動作卻很有條理,診脈、聽癥、開方行云流水。
謝每每在一旁欣賞,不由點頭:這個人雖冷,但確實有仁心。對窮苦病患不隨意敷衍,還常幫他們省錢。他不愛笑,但行動上卻頗為溫暖。
等病患散去,天色也陰得更厲害了。
謝每每走上前,禮貌性拱手:“林大夫,在下謝每每,是個初入京中藥材行的人,久聞你的事跡,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林扶棠略抬眼,面無表情:“不必多禮,我不是什么名人。”
她笑:“我有點小事想請教。”
他皺眉,似乎對商人上門請教不感興趣:“你要問什么?”
“我聽說你擅長分辨藥材真偽,我最近在整合一份藥材名錄,想收錄一些辨別真假的要點。不知你可愿指點一二?”她直接說明來意,盡量誠懇。
林扶棠挑眉:“你做那玩意兒干嘛?商人想要牟利?”
她不慌不忙:“當然商人要賺錢,但我要的是長遠信譽。我之前編過一本草藥冊子給商販們用,以后還想修訂完善。若能幫助大家更好選材,終歸對病人有利,不是嗎?”
他冷哼:“滿口大道理。行,我很忙,不會專門跑你那兒去給你上課。”
“我可以上門請教嘛,比如你什么時候閑,我當面請教,可付酬勞。”
他本想拒絕,但想起幾日前有人抬了一個誤服假藥的病人來求醫,若有靠譜商人樂于整理資料,讓劣質藥無所遁形,也算功德。
他猶豫片刻,嘆了口氣:“你想何時見面?”
謝每每心中一喜:“你看這樣,明日午后,我在我新租下的倉房請你,那里有樣品給你鑒別,一則能當場記錄,二則你還可指出改進建議。”
“倉房?位置?”
“在城東花市口外的一個小院子,我剛租來做藥材暫存庫。”她把地址報了。
林扶棠點頭:“只此一次,我時間寶貴。”
她輕笑:“多謝!定當有所回報。”
林扶棠擺手,不多言,轉身離開。
外頭雷聲滾滾,似要下雨。他走時腳步輕快,袖擺微揚,一副不愿多交流的冷漠模樣。
李頭探頭過來:“謝姑娘,這林大夫脾氣不怎么好。”
“別看表面,我看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微笑,“這樣的人若肯指點,定很有用。”
翌日午后,太陽從云層后探出腦袋,小院子里微風拂過,晾著的草藥散出淡淡清香。
謝每每特地在院子中布置了一張長桌,上面擺放著若干藥材樣品和她的手記,還有筆墨紙硯。
李頭端來一壺清茶,小聲問:“他會來嗎?”
謝每每不疾不徐:“林大夫可是守信之人。耐心等等。”
話音未落,院門輕響。林扶棠一襲青灰長衫,踏入院內,神情冷淡,但來了便是答應了。
他左右看看,心里略微詫異:原以為這女人是個浮躁的商人,沒想到布置得還挺清爽。
謝每每起身迎接:“林大夫,歡迎。請坐喝茶。”
林扶棠點頭,坐下,看著桌上那堆藥材,皺眉道:“你要問什么?”
她拿出草藥手冊:“這里記載了不少藥材的產區、特性和常見摻假手法。但有些記述不全。我想請你指導一些關鍵識別要點。”
他輕輕翻看:“嗯,寫得還算清晰……只是有些地方不夠精確。例如這款當歸,你說‘以色白者為佳’,其實并非絕對,有些產區的當歸帶有微黃,但照樣品質上乘。”
她忙拿筆記下:“好的,微黃亦可。不必拘泥于顏色純白。”
又指著一塊黃芪干片,她問:“黃芪摻假普遍嗎?我聽說有用劣質根塊冒充的。”
他冷靜解釋:“黃芪被摻雜時,你可用舌尖嘗其氣味,真品微甜有豆香,劣品多寡淡或有異味。也可看紋理,真黃芪的紋理清晰,劣品通常松散。”
她一一記下,目光專注而謙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