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內堂時,只見清沅躺在床上,臉色煞白,眉頭緊蹙。岱新坐在清沅身邊,手輕輕貼在清沅的額頭上,輕呼了一聲,“好燙。”
“她大概是燒暈過去了,幸好不是瘟疫。”清前解釋道,“清沅向來不愛麻煩別人,身體不舒服也硬抗著,要不是我來找她對藥草單,都不知道她病得這般嚴重。”
“清沅定是太累了,司熙走后,太多事情需要她代勞。”岱新心疼道。
“是。我剛給她號了脈,脈象紊亂,肝氣郁結,這是憂心所致。待會麻煩你將這碗藥喂她喝下去。清沅不喜與人同睡一屋,我讓其他女醫官今晚去別府睡一晚。”
岱新點了點頭。
喂完藥后,清沅的眉頭舒展了些,呼吸聲也重了許多。看著清沅身上冒的冷汗幾乎浸透她整件內衫,岱新從衣柜中找了一件干凈衣裳想給清沅換上。換到一半時,呈現在眼前的情形嚇得她倒吸一口冷氣:清沅身上密密麻麻地全是傷痕,有鞭傷,烙傷,顏色深淺不一,看結痂的狀態能判斷出是很早之前的舊傷。
清沅從未在救濟堂與其他醫官一起住過,難道就是這個原因?
她換好衣衫后,將房內幾盞燈燭吹滅,只留下一盞方便照明,躡手躡腳退了出去。
“清沅怎么樣了?”清前突如其來的聲音將岱新的思緒拉回現實。
“已經服了藥,再讓她睡一個晚上就應該沒事了,我遲點再去進去看看她。”岱新問出自己的疑問,“清沅小時候是不是受過傷?”
“不清楚。”清前回答道:我第一次見到她時,清沅已經十四歲,那時候的她瘦瘦小小的,除了師父,任何人和她講話她都一概不理。后來性格才漸漸開朗了起來……怎么這樣問?”
“沒什么。”岱新搖了搖頭,“今晚我不回別府了,清沅生病了,我來幫你煎藥吧。”
“如此便勞煩你啦。”清前一臉欣賞地看著岱新,“想當初你剛來桐丘時,什么都不適應,現在都可以獨當一面了。司熙回來看到,一定開心。”
“這叫做時光在走,我也會變。”岱新打趣道。一想到司熙明天就回來了,她無言的喜悅就悄上眉頭。
清沅靜靜地躺在床上,她又做回了那個噩夢,夢到了一個傷痕累累,無助絕望的女孩,夢到了這輩子都不愿意再想起的那個地獄。
“不要打我……不要……我錯了……”清沅緊抓著被角,痛苦地呻吟著。
夢里的小女孩原來只是一個普通平凡負責王府花園花草灌溉的小侍女,她每一年許的生日愿望就是自己能夠平安長大,簡單開心地渡過自己的一生。
有一天,她被掌事姑姑分派前往去照顧府里的小公子。由于她位份低賤,所以在這之前,從來沒見過這位小公子。她還記得,自己第一眼看到小公子,就被小公子清冷的雙眼迷住。
小公子為人冷淡,對人疏遠不親近,而且身上經常會出現傷痕。她從別的姐妹那里聽說,原來王爺想培養小公子成為一名在戰場上戰無不勝的將軍,可王爺是個追求極致完美的人,他要求小公子做到最好,如果小公子的訓練中有一點點偏差,便會狠狠地懲罰。
聽完小公子的故事,她頓時好同情他,明明小公子與她一樣,都還只是個孩子,身上卻要背負這么大的重擔。她開始在日常中不經意更加關心小公子,終于,她默默無聞的崇拜與付出終于得到回響。那時候的少男少女,并沒有很懂什么是真正的愛,他們只知道,每當看見彼此,嘴角便會不斷上揚,無論在做什么,心里都會想著念著對方。
“小月,如果人能變來變去,你最想變成什么?”
“嗯……我想變成月亮,開心時變圓月,不開心時便讓烏云把我藏起來,要是看到路上有人迷路了,我就用我的光帶他找到回家的路。”
“我想變成一顆小石頭,硬邦邦的,怎么丟都不會感覺到痛。”
“小月,如果我只是一個普通男子該多好,這樣我們就可以大大方方牽著手走在街上,什么都不用怕。”小公子最常感嘆的便是這句話,“不過還好,我人生中最溫暖快樂的日子,都是與你有關。”
她知道,小公子過得很辛苦,并不開心,他不想做什么名揚天下的將軍,他想跟其他同齡的孩子一樣,有父母疼愛,有一群好伙伴在側,每天嬉嬉鬧鬧的,抓蛐蛐,爬大樹,就像她之前在鄉下看到的那群孩子一樣。她心疼小公子,她只是一個侍女,她并不奢求能夠和小公子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她只想守在小公子身板,給他黑暗的生活帶來一絲絲溫暖。她握著他的說認真說道:“小石頭,小月發誓,永遠都會待在你身邊陪著你。”
不幸的是,王爺發現了他們的秘密。
那日,小公子哭著跪在王爺跟前,她被打得奄奄一息躺在一旁。
“義父,言庭求求你,放過小月吧,言庭一定會乖,一定聽義父話。”他不斷地哀求著。
“言庭,作為一個將軍,最不能有的,就是感情。”王爺冷冰冰地說著。
“義父,是我不好,不關小月的事情,言庭愿意受一切懲罰。”
她雖然全身疼得快要死掉了,卻十分感動小公子對她的維護,就算最終被賜死,她也沒有遺憾了。
“想要她活著可以,條件就是你要成為一名出色的將軍,以后你在操練場上犯的錯誤所要受的懲罰,就由她來代替你承受。”
雖然她的命勉強被保住了,但等待她的,是更加恐怖的煉獄。
她被長期關在一個小房間里,沒日沒夜,已經分不清是白日還是黑夜。只要小公子的訓練沒有讓王爺滿意,她就會被拽到操練場上,當著小公子的面被壯漢用刑,她痛哭到失聲失去知覺,小公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在她耳邊回響。還有王爺說,只有小公子做到最好,她就能少挨一頓打。
她已經記不清自己被折磨了多少次,每次看到房間的門打開,她就無比的絕望與無助,不如一死了之。
最后一次,她被綁在木樁上,面對著小公子。她看著小公子,瘦了很多,眼神也變得麻木,她好像問問小公子過得好不好,可是她的聲帶已經發不出聲音。
“言庭,為父給你上的最后一課,就是要你殺死自己的軟肋。”王爺指著她對小公子說道:“將箭刺向她的心臟,只有你殺了她,你才能成為一名出色的將軍。”
“義父,不可以。”
“你若不殺她,不殺死自己的弱點,他日她就會變成一顆能毒死你的毒藥。你若不殺死她,今日她就會被為父活活打死。”
王爺揮動粗大的皮鞭,重重地落在她身上,身上剛結痂的傷疤又被撕扯裂開,要是能開口說話,她恨不得求小公子給她來個痛快。
“夠了——”小公子拉動手中的弓箭,將箭射向她的胸口。心變得好痛好痛,讓他幾乎停止了呼吸,就算有來生,靈魂深處也總會被這種痛處觸動。
那一瞬間,整個身軀變得輕飄飄的,她終于解脫了,她不舍地望著小公子,好似在臨終前多望幾眼,到了來世便能記住他一樣。
小石頭,對不起,我食言了,小月不能永遠陪在你身邊。
我死了,不要難過,你要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