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頭看了一眼手表,當前是10:50。透過正前面的車窗,可以看到天色漸漸明朗起來,濃稠的霧雨仿佛一顆正在被剝皮的巨大洋蔥,一層一層的逐漸剝落、散開、消逝,陽光微弱,只能從層層厚皮后滲透出些許溫暖的光暈,但她不懈的努力著,試圖沖破這厚重的封印。
冬日的漫天霧雨中,眼前蔓延開這樣一幅充滿溫暖與希望的畫面應該是讓人欣喜的,但此刻它卻完全不能夠觸動我的心。
因為我的心智和大腦正在進行著超高速的運轉,只為了給身邊這個女孩剛才的話語和行為作出合理的解釋:
派給司機的究竟是快車單還是拼車單是平臺安排的,司機無法選擇,在司機端也是不能提前看到的,只有在拼到了第二位乘客的時候才能分辨。如果在去第一位乘客的目的地的過程中拼車成功,系統(tǒng)會即刻識別出第二位乘客的上車地點,規(guī)劃路線去接人;但是如果直到第一位乘客到達目的地都沒有拼到另一位乘客,司機端顯示就是快車,但是乘客這邊會不一樣,屬于拼單不成功,費用會比快車便宜一點但是比拼車貴。
眼看就要到這個渾身被黑色包裹的女孩的目的地了,打車平臺自始至終都沒有響起過通知,這一路上沒有任何一個其他乘客上車。
莫非就是上面解釋的第二種情況?
她下的是拼車單,是想要拼車的,但是一直到最后都沒有拼車成功。至于原本要坐后排的她為什么突然改變主意坐到前面來,應該是想到之后可能會拼到人,為了避免之后的乘客打開后排右邊的門,看到自己已經坐在這里了,從而不得不尷尬的繞到左邊上車或者自己不情不愿的給他人挪位讓座吧。
我想這是大部分拼車的人都經歷過的情況。
首先車窗玻璃不透明,看不到里面的情況,不能準確預判上一位乘客坐在了哪個位置;其次,絕大部分人打車后落座的習慣都是在后排的,打車系統(tǒng)也會這樣提醒;最后,至于為什么是右邊就更不用解釋了,我們的車都是靠道路右邊行駛的。
當然這是拼車單第一位乘客的情況,如果是拼車單第二位乘客,可能會預判上一位乘客已經坐在了后排右座,于是直接繞到左邊上車,但是不排除會遇到不按常理出牌的乘客,偏偏就首先占據(jù)了后排左邊的位置,這就尷尬了。
以此類推,拼車單的第三位乘客,需要預判前兩位乘客的落座情況。兩人都在后排?一個在前排一個在后排?其中,在后排那位是坐在了左邊還是右邊呢?
這么想來,拼車還真是一件看似簡單但其實暗藏玄機的事。
顯然,身邊這個被黑色包裹的女孩是這單的第一位乘客。所以她預判了之后拼到其他乘客的情況,為了避免出現(xiàn)讓后來的乘客繞道上車或者自己挪位讓座之類的尷尬局面,所以直接坐到了前面,只是沒想到行程即將迎來終結,卻都沒有成功拼到下一位乘客。
對,有可能。一定是這樣。這就是最合理的解釋。這個女孩一定就是這個意思。
———我自顧自的分析、推斷著。
這似乎是我的習慣,妻子曾這么提醒過我“你遇到什么事,總是自顧自的分析、推斷,自顧自得就下了定論,這樣不太好哦……”
我知道的。
親愛的,我知道。
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問問這個女孩就可以,但既然是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習慣,自然是已經潛移默化到與呼吸同等了。在我琢磨“快車司機向乘客詢問這樣一句模糊不清,甚至可能是聽認錯了的自言自語是什么意思真的好么?”之前,就先對其進行了分析。
然而排除不自覺的習慣,排除向陌生乘客詢問含糊問題的尷尬,更重要的是———
我知道。
有一些不想回憶起的碎片盤踞在心海最深處。
我知道。
自己在故意忽略一些最重要的點。
我知道。
可是我不理解。
無論如何都不理解———
那個女孩是在上車前,看了一下空蕩的后排,脫口而出的“啊,原來是拼車。”
某一瞬間的視線角落里,應該空蕩的后排,確實出現(xiàn)了一個不應該存在的黑長直女人的身影。
那究竟是什么呢?
“……”車內安靜得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持續(xù)強有力的跳動著。
女孩是在拉開了后面的車門的瞬間說出“啊,原來是拼車。”這句話的,也就是說在她上車前就已經有其他乘客了,至少在她看來是這樣。
但是這怎么可能啊……
我不可能記錯,后座絕對沒有其他人。
然而她講出那句話是那么自然,就像在說“啊,原來人需要吃飯。”“啊,原來人和動物無法對話。”“啊,原來今天有雨。”那樣自然而然、理所應當。
“……”車里持續(xù)靜默,我的思緒仍舊在極速的運轉,女孩還是在擺弄手機。
“無論什么事情,在自顧自的分析、推測,下定論之前,更應該多多溝通,聽取對方的說法,了解對方的想法……”想起妻子恬靜的笑臉,我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沒有扭頭,我繼續(xù)看向前方隱約放晴的天空,只是用眼角瞟一眼身邊被黑色包裹的女孩,努力得用輕描淡寫的感覺向女孩搭話“你是要拼車么?”
“嗯?”她轉過頭,似乎有點驚訝被我搭話。
“我聽你上車前說拼車什么的?”
“啊……”女孩似乎這才理解了我為什么突然向她搭話,“您聽到了啊。”
“哈,”我尷尬的笑一笑,說“并沒有聽很清楚。”
突然,從立在方向盤后面的自己的手機里傳來冰冷的語音提醒“車內錄音持續(xù)錄制中。請?zhí)嵝殉丝拖岛冒踩珟В⒁庋孕信e止文明。杜絕詢問乘客隱私,索要聯(lián)系方式等違規(guī)行為。平臺持續(xù)關注乘客的行程安全。”
“……”我有點尷尬。
她看著我,有些玩味的笑了一下,然后晃一晃手機,無奈的解釋道“對,我本來想拼車的,但是一直沒有拼到呢。”
這不正是我推測的那樣么?
雖然尷尬,但是被落實的推測,讓我緊繃起來的心落地了,像是經歷了一場登高之后終于回到地面,雖然小腿肌肉和心臟還在狂跳,但體力已經透支。于是我只是簡單了回應了一個字“哦……”
至于,先前那瞬間看到的極不真實卻又極其真實的景象,那張清晰但又模糊的面孔,一定是因為太累了而產生的幻覺。這大概就和很多人信誓旦旦的講述晚上睡覺時遭遇的“鬼壓床”經歷一樣,其實只是因為熬夜或者睡覺姿勢不對,壓迫神經和心臟造成的幻覺。一定是這樣,一定是因為太累了而產生的幻覺。因為畢竟自那一瞥之后,這一路上,確實再沒有出現(xiàn)過。一定是太累了,忙了一夜確實很累了,急需回家痛痛快快補一覺。
就在我又不自覺的開始自顧推斷、下定論的時候,女孩清亮的聲音再次傳來,
“到了。到前面停就行。”
只見她仰仰下巴,舉起手臂,指向道路右前方一棟雜居樓前的空地。
我駛過去,停在她手指的地方。女孩解開安全帶,起身下了車,就在我看向手機,要操作訂單界面的時候,從應該要關上的車門外,突然竄進來一個頭,冷不丁說“抱歉,剛才我說謊了。”
是正要下車的女孩,我被她突如其來的行為嚇了一跳。
“什么?”我有點驚魂未定,倉促的應了一聲。
“我沒有要拼車…”她淡淡笑著,有點惡作劇的玩味,
不要說。
———我在心里默默的祈禱。
女孩看向后排,伸出手,指向后排,幽幽的說“我當時打開車門,看到有人在后座,所以以為是拼車呢。”
不要說出來!
———仿佛身體上所有的汗毛變成了尖刺,從毛孔刺入皮膚,混雜著痛和癢的奇妙觸感,密密麻麻的,刺激著我,我在心里焦急的呼喚。
女孩歪歪頭,納悶的推一推眼鏡,瞇起來眼睛說“不是拼車么?我明明看到有個人……”
我不想聽!
———我在心里吶喊。大滴的汗水滑落到眉毛里,幾乎就要下滲到眼睛里。
然后那女孩回過頭來,自顧的說了句“原來如此……”
不要告訴我是真的!
———心底的嘶吼已經涌到了喉嚨,欲勢噴發(fā)出來。
女孩看向我,把手放在嘴巴旁邊,壓低聲音說“您的車上有不好的東西哦。”
雖然看到不到自己,但是我想,那一刻的我應該是瞪大了眼睛的,即便汗水滴進了眼睛,我也沒有眨一下眼。
女孩看著我驚恐的眼睛,竟然笑了,輕松地說“這很常見啦,”,然后她把頭抽離了出去,片刻后,她再次把頭塞進來,同時伸出一只手,手中拿著一張紙條,稍稍嚴肅的說“如果想要咨詢的話,可以聯(lián)系我,我是靈媒師。”見我仍處在驚魂未定無所適從的情況,完全沒有伸手上去接,女孩嘆了口氣,把紙條放在副駕座位上。
隨著一聲重重的的“哐”的關門聲,我的嘶吼也好驚恐也好無所適從也好都被隔絕在無人可知的幽暗空間。
我足足靜止了五秒。殊不知,后排那不應該存在的女人,看著驚恐萬分的我,露出一抹不為人知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