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遮著黑蓬的烏船,在江中心一直漂浮著,沒有終點,也沒有盡頭,船艙內安靜極了,里面所有的人似乎是睡著了,又好似不同!
康德京川依舊合眼坐在床上,開始表情還算平靜,漸漸的,他的臉上出現了恐懼和無盡的痛苦。細微的裂痕在指尖下迸開了紋路,不可阻止地擴散下去。隨后越來越多的斑駁傷痕出現在他的身體上。燒灼、雷殛、甚至猛獸撕咬的傷口……沒有血濺狼籍,沒有呼痛的呻吟,因為隨著傷口的增加,那他的肢體正在一點點萎縮崩裂,好似干枯的朽木,以扭曲的姿態傾頹下去。
然后像是一個泄氣的皮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扁萎縮,最后發出了一聲清脆的爆炸聲“砰”得一下,化成了一灘血水。
房間各處的倭寇,幾乎都以同樣的姿態化成了一灘血水,一艘船上,再無一個活口,成了一艘名副其實的幽靈船。
月光如細沙般撒落在春夜的小鎮,銀白的色澤給這片寧靜之地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夜幕低垂,星星點點的螢火蟲在黑暗中飛舞,仿佛是夜空中散落的星星。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泥土和花朵的混合香氣,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安寧。
遠處,蟬鳴悠揚,與近處偶爾傳來的咳嗽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這個深夜獨特的旋律。小鎮的房屋多以木質結構為主,月光下,它們的輪廓在夜色中若隱若現,顯得格外古樸而溫馨。街道兩旁,古樹參天,樹葉在夜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在低語。
“真是個安靜的夜晚啊!”山鬼手提著酒壺,神情寞落的站在窗邊朝著屋外望去。
清真小道長醒來時,抬頭就看到了這副畫面,清玄道長和清靜道長早已經醒了,此刻已然不在客房,大概是去處理那條黑蓬船去了。
清真小道長揉了揉有些酸的脖子,起身也朝著窗外望去,月亮斜斜的掛在一個樹梢上,明明剛剛在夢中感覺過了好久,醒來才發現,睡了也不過一刻鐘的時間,當真是黃粱一夢恍如隔世啊。
清真轉頭看了看山鬼,耳邊好像又響起了入睡前的那一聲嘆息,“真討厭戰爭,真討厭殺人啊……”
清真此刻不知道要說些什么,有些嘴笨,他木訥的開口:“你還好吧?”
山鬼扭頭回問:“吾有什么不好的呢?吾可是神啊!”
清真張張嘴不知道該怎么說,他就靜靜的看著山鬼,依靠在窗戶邊的一角,身影在月光下顯得有些孤獨卻又堅定。他微微仰頭,手中緊握著那只精致的酒壺,月白色的瓷壺沒有一絲瑕疵,月光下隨著山鬼的動作似乎流轉著銀輝般的光華。山鬼的眼眸中閃爍著平靜的光芒,透著看盡世事浮沉的寂寞。
他微微仰頭,隨著他抬起的手臂,酒液如同流水般從壺口傾瀉而出,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最終流入他張開的口中。山鬼咽下酒,扭頭,朝著清真遞來酒壺,笑容狡黠:“要不要偷偷喝一口?你師兄他們不在。”
清真瞪大眼睛,慌忙搖頭:“不行不行,這是破戒,我不喝!”
山鬼撇撇嘴,說:“真是個小呆瓜,行了,你趕緊去睡吧,你師兄他們要忙活好一陣子,大概天亮才能回來,不必擔心,他們不會有危險,只是那艘船有些大,弄沉它需費一番功夫。他們走前讓我給你傳話的,讓你先睡,不必等他們,等天亮了,他們就會回來與你匯合的。”
清真確實也是困了,他揉揉有些惺忪的眼睛,抬頭問山鬼:“你呢?不休息嗎?”
山鬼笑了:“你見過神睡覺的嗎?吾已經沉睡了好久了,再睡是睡不著了,不用管吾,吾自己待著就好。”
清真點點頭,也不客氣,直徑躺在床上就睡著了,山鬼看著他毫無防備的睡姿,搖搖頭笑了:“真是個單純的傻孩子啊。”
山鬼轉身坐回了桌子旁,支著頭,借著酒意,又召出了一只只水藍色的小蝴蝶,他想給自己造個夢境。難得,今夜是個做夢的好時機。
不知道是醉意朦朧,還是蝴蝶自己飛舞,有一只閃著熒光,在空中繞幾個圈,朝著清真就飛了過去,劃過一道好看的藍光。
大概是太寂寞了吧。
千年萬年的孤寂,想要找一個人陪他看這一場場的折子戲。
仿佛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的導引,一只,兩只,夜的彼岸飄動著閃爍的光斑,淺淡得仿佛是隨筆一抹的青玉色,清真似乎又被這群精靈般脆弱又美麗的蝴蝶指引著,朝著虛空走去。
并不是春暮時分的朧月夜,也不是石板坑洼的小路,一道黑色云石砌成的長階,從草木蔥蘢中突兀地出現,以不可動搖的威嚴姿態向上升起,一直沿伸向目所能及的最高處,那仿佛矗立在云端的九重宮闕。
清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抱著一個木匣子,帶著激動又有一絲微不可察的恐懼心情緩步朝著大殿走去。他像是被困在另一個人的軀殼中,隨著他一起緩步前行。
粗糙又布滿老繭的手,磨損的袖口,粗布短打的麻衣,和大殿里寬大的長袍,精美的刺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是一個卑賤的貧民。
在士族大夫鄙夷嘲笑的眼神中,羽林衛鐵甲手持長戈的尖端折射著絲絲冷光下,此刻這個卑微的貧民俯首跪在威嚴的大殿之下,他捧著一個精美的匣子,顫顫巍巍的對著端坐在高臺中央威嚴的君王說:“我偉大的君主啊,我輾轉在荊山之間,風餐露宿,歷經千險,終于尋到這塊珍寶美玉,獻給我的君主。”
高臺之上的君王帶著不屑一顧的驕傲與嘲弄的眼神輕輕掃視著匍匐在大殿之下的衣著襤褸的貧民,他不相信眼前的這個平民能帶來什么稀世珍寶,但為了彰顯他作為君王海納百川的氣度,依舊漫不經心的指了一個玉匠去鑒寶。
那被指派的人帶著驕傲的神色,接過那個木匣,打開后,變了面色,那木匣里裝著一塊山間最常見的石頭,粗糙的外層,笨拙且不太圓潤的外觀。
他帶著到被愚弄的憤怒大喝道:“大膽!居然用一塊石頭來糊弄大王!你罪該萬死!”
玉匠轉頭跪在大殿之下義正言辭的懇請著:“大王,此人居然敢用一塊普通的石頭來當作寶貝獻給您,愚弄您,他雖萬死而不辭也,請英明的大王賜他死罪!”
座上年輕的君王抬起他銳利的眉眼,漫不經心的揮了揮烏云般的大袖,為了彰顯他的氣度,只是淡淡的開口回應得:“你雖然騙了寡人,但寡人不取你的性命,刖其左足,以示懲戒。”
那人不甘心的抬頭,還未開口辯解,便被兩旁的侍衛堵住了嘴巴,拖了下去。空曠的廣場之上,烈日灼燒著他的眼睛,有人用力的按著他,讓他不能動彈。隨后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從左腿處傳了過來。
然后蔓延全身,他還沒從疼痛中緩過勁來,就被人拖拽著,從地上拉出一道長長的血跡,蜿蜒成一條細長的小河,一直拖到了宮外。
他連同那塊石頭一起被扔出了大殿之外。
陽光肆無忌憚的照在他的身上,明明是夏日旭陽灼熱似火,他卻覺得全身上下籠罩在刺骨的寒冷中。
“有眼無珠,有眼無珠啊!”他仰面躺在地上,懷里緊緊抱著那塊石頭,內心無聲的吶喊著!眼中的亮光無可挽回地暗淡下去,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時光流轉,年輕的君主早已忘記了那一日的小小插曲,他忙著南征北戰開疆擴土,他帶領著自己的軍隊,一路披荊斬棘,戰勝了一個又一個的敵人,他的名字在民間傳頌,成為了人們心中的英雄。
沒有人再記得當初敢拿一塊石頭來愚弄君主的平民,他就像一粒小石子,投入湖中,蕩起一圈圈漣漪后,沉入湖底,再也掀不起一絲動靜。
然而,無論人有多么英勇,終究無法抵擋時間的侵蝕。無論是卑賤的平民還是偉大的君主,都逃不過生死,終于,英勇的君主長眠不起,國家換了主人,他的弟弟登上了王位。
那位卑賤的貧民好似又一次有了希望,他再一次鼓起勇氣,拄著拐杖,來到了曾經的大殿之上,他依舊虔誠又卑微的匍匐在大殿之下,希望新的君主可以認真的查看他獻上的寶物。
那是他帶著自己無比忠誠的心獻上的珍寶,若是驕傲的君王能認真的看一看,就會發現他獻上的真的是無價之寶。
“我偉大的君主啊,請您耐心的看一看吧,我賭上性命獻上的真的是一塊絕世美玉,傳國之寶啊!”
座上的君主不再是那個年輕又驕傲的人,他帶著沉穩而又冷血的眼神打量著被自己哥哥砍掉左腳的那個貧民。他有些疑惑,一塊破石頭,這個人為什么要固執的再獻一次?
高位上的君王,側著頭,再想,要不要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