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確信我生病了,在即將交論文初稿的前夕。
那個夜晚,半夜十一點,亦如往常那樣,我打開新文檔,即將開始一天為時十分鐘的學術生涯。
在即將敲下論文標題的那一刻,我發現我的手指無論如何都按不下去。鍵盤上好像有一股極大的阻力,它在阻止我,阻止我寫下對學術界毫無貢獻的東西。
我起初不以為然,直到我強力按下鍵盤的那一刻,指尖恍若被針扎那般,產生了劇烈的疼痛。
我回想起當年紫薇被容嬤嬤拿針扎的場景,恍然驚覺我的宿舍還沒她的牢房大。人家還是格格,我是什么?我是學術界的牛馬。
我發出了一聲悠長而又響亮的“yue~”,伴隨著并不隔音的房門,幾聲開門巨響。我知道,我吵醒了幾個神經衰弱的博士。
幾個博士奪門而出,下一刻,走廊上響起衣物和地板摩擦犀窣的聲響。我知道,他們又開始在陰暗爬行了。
扭曲,陰暗爬行,發瘋尖叫,整棟樓開始上演午夜動作片。
舍管阿姨熟練地把耳塞帶上,熟練地在公眾號上申請報修,勾選了“門”的選項,下面顯示這個月第50次。
這個月已經有50個博士奪門而出了,物理意義上的。
我帶上耳機,給自己點了一首遙遙無期。
臨近畢業的日子,博士生比峨眉山的馬嘍都瘋,見誰不順眼都得給自己兩個大逼兜。
一碰到鍵盤就又惡心又疼,我知道,我得去看醫生了。
我盯著醫生不算茂密的頭發,青白的頭皮顯露出來,我對醫生的醫術信任了幾分。
我看著醫生,心底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醫學生啊,呵,學習時間最長壽命最短的生物。
五年學醫三年規培,我的朋友說過,學醫的五年是他這輩子漫長的八年中最有意義的十年。
我內心微微緊張,雖然我在讀博的第三年給自己命運下了最長活不過50年的定論,但其實我是怕死的,我的基金申請還沒下來。
“具體病癥是什么”,醫生的嗓音里三分悲涼,顯然是在催促我趕緊說好看下一個。
“就是我一碰到鍵盤我就頭暈惡心,手指還疼。”
醫生抬頭看了我一眼,眼底波瀾不驚,微微一笑:“你是博士生吧。”
我大驚失色:“你怎么知道?”
“你是這個月的第100個了。”醫生伸手扶了扶鏡框:“無一例外,基本上有這個癥狀的都是博士。”
“能治嗎?”我心里微微焦慮,論文的框架還沒打,導言還沒擬,起碼得等到寫完之后再去死。
“這個病叫‘鍵亡癥’,再嚴重一點就會發展成‘鍵鞘炎’。很常見了,等你拿到畢業證自然就會好。來看這個病的百分之九十是博士,碩士患病率百分之七十,本科生比較少,只有百分之三十。”醫生繼續回頭打病例,我發現他的手在按下鍵盤時微微顫抖。
我疑惑:“為什么基本上都是博士呢?”
“不犯鍵誰讀博?”
震耳欲聾。
這一天,我被正式確診為鍵人。
“你以前也得過這病吧?”一個猜測在我腦海內形成。
醫生好像回憶起了什么陰暗的記憶,手抖得更厲害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神情悲愴:“我是德國博士。”
我看著他肅然起敬,德國除了骨科以外,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的便是德國博士了。
那是在食物鏈的頂端,那是馬嘍王。
“拿到畢業證之前要怎么辦呢?我的論文還沒寫完,這個病會讓我拿不到畢業證的。”
“你的專業是?”
“人文社科類。”我微微害羞,低下了頭,在醫學博士面前,我只是一個拿不出手的文科生罷了。
果不其然,醫生聽完后眼神里染上半分鄙視,椅子挪遠了點,害怕沾染上文科生病毒。
“文科生啊,那你就雇個鍵盤手,最好是藝術生啊,你們特性比較吻合。要寫論文的時候你說他寫,你們這兩個專業配合得還算比較默契的。”
“那如果藝術生得病了呢?”
“那就找體育生幫他們寫嘛。”
我懂了,治病還得按鄙視鏈來。
我謝過醫生,回去在校園集市上發布帖子,表示愿意把我的博士生補貼分給藝術生一半。
“多少錢一個月?”
底下有人回帖。
我謙卑地回復:“我補貼的一半,1000元。”
底下再回:“臭要飯的。”
我迷茫,我無助,我彷徨,我不知所措。
在他們的嘲諷下,我逐漸明白,藝術生的一個琴鍵比我一個月的補貼還貴。
我看到另一個帖子,工科博士也在招鍵盤手,給的是他補貼的一半,5000元。
我報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