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后會看到什么呢？
張聆音閑時曾思考過這個問題，也就這個問題請教過她的老師。
“有的人死后會看到一團光，特別刺眼，特別溫暖，像是要把靈魂吸進去。”
“有的人在重病的時候，閉著眼睛，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那是一種很可怕的感覺。”
“有的人在死掉的一瞬間，看見自己人生中所有的記憶，這種一般被叫做‘走馬燈’。”陳麗雅的描述有些過于詳細，讓張聆音覺得有些違和。
“在文學作品中，對于死后世界的描述就更多了，不過‘走馬燈’這個說法，是很多作者都會使用的。”
“由此也引申出了一個有意思的設定。在故事中死去的人，他們都坐在一個電影院里，屏幕上則是放映著，他們死亡以后的劇情。”
而此刻，張聆音面前的大屏幕上，赫然是老師那張凝重的臉。
她的身邊，坐著一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她的臉被一團紅色的霧團遮住，看不清長相。張聆音知道，她就是《冷宮棄妃帶球跑后皇帝他瘋了》這本小說的作者，筆名艾米利亞。
“剩下的劇情我就不讓你體驗了，你根本就不像我的女主角。”艾米利亞說著，聲音仿佛有些委屈。
“老師呢？”張聆音有許多問題想要問她，“為什么你會以這種方式出現？”要知道在上一個小說世界，劇情結束后，她們來到了小說世界之外，那個作者的小說則是被老師一通挑刺，最后受不了委屈巴巴地丟下簽名就跑了。
“我干嘛要給自己找罪受。”艾米利亞撇了撇嘴，有些哀怨地盯著張聆音。
“我可是一直看著你們呢，你們的吐槽就沒有停過！還說我寫的小說是傻逼小說！”
張聆音有些心虛。
“所以我不要見到她，你一個人來說服我。”艾米利亞雙手環胸，“說一說，我為什么要給你簽名呢？”
張聆音回憶起老師曾經吐槽過的，這本小說的種種缺點。
“你的小說問題很大。”她的表情嚴肅。
“背景設定不嚴謹，人物形象不立體，劇情節奏不合理。”陳麗雅曾用同樣的表情，總結出這句話，“還有最重要的劇情，你想表達的東西，你所用文字傳達出來的東西，是我不能認同的。”
“可是我這本書是架空的朝代，不符合歷史現實很正常吧。”艾米利亞不能容忍自己的小說被三言兩語輕易否定。
張聆音搖頭，“我很喜歡你的故事里，那些神奇的藥丸子。你給每一種藥丸子都寫了它們獨一無二的配方，我能看出來你很用心的在完善你的設定。”
“可是說到底，你寫的這本書，是一篇宮斗背景的小說。”
“你沒有考據過每個朝代的歷史，又怎么能寫好自己的架空歷史呢？”
“是，你當然可以把不符合歷史的部分，歸為比較特殊的設定，可是你的小說里已經出現了違反常識的情節了。”
“哪怕我身在你所構建的劇情之中，也并沒有哪一刻覺得，這個世界和真實的世界有什么相似之處，那么僅僅通過文字來獲取劇情的讀者們，又怎么會代入呢？”
張聆音說的是實話，反倒是被劇情渺渺幾筆帶過的，北境三年的生活，讓她更加有代入感。
艾米利亞其實有很用心的構思這本小說，只是在下筆的時候，這些構思沒有被表達出來。于是這些構思便在這本小說的世界里以另一種方式傳達給了張聆音。
但這些是無法傳遞給讀者們的，那可就無從談起了。
艾米利亞撇撇嘴，無法反駁。
“好吧，再說說人物塑造的問題，”艾米利亞若有所思，“我知道我寫的這些角色還可以多補充一點他們的設定，但陰狠貴妃、惡毒姐妹、忠心仆從、深情帝王，這些形象我寫的都很到位啊。”
那個皇帝從哪里能看出來他深情了啦！張聆音在心中吐槽。
“這就是問題所在啊。”她想著老師曾說過的話，“你筆下的角色，都很突出他們的特質，這無可厚非，但你也只塑造了這些特質。”
“而現實中的人，不會只有一個特質。”
她想起自己小學時的語文老師，那是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女老師，平時說話比較刻薄，且因為她的語文成績不太好，那位老師談起她的時候總是陰陽怪氣的，還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她是班里最懶的學生，不肯下功夫去學。
可是在張聆音捂著肚子走在過道的時候，也是那位老師主動問她的身體有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請假。得知她沒有吃早飯，更是撐開自己早上剛買的包子袋，讓她拿幾個去吃。
張聆音對這位老師的情感很復雜，一方面這位老師平時對她的態度確實讓她非常受傷，但另一方面，她對張聆音的關懷也不似作假。
人就是這樣矛盾的生物呢，早在小學時，她就明白了這一點。
她也是這樣同艾米利亞講的。
“我在小說世界里的時候也想過，為什么侯爺先前想要把‘納蘭冰蝶’送給老官員做小妾，為什么貴妃這么執著于陷害‘納蘭冰蝶’，他們這些行為的背后有什么目的？”
艾米利亞不假思索，“當然是為了發展劇情啊。”
“因為她被家人厭惡，才有理由被送進宮里；貴妃是我設計的大反派，她搞事，被冰蝶拆穿，才能展現出冰蝶的聰明才智，讓皇帝喜歡上冰蝶。”
“可我不是問你為什么要這么寫，而是問這些角色為什么要這樣做。”
“這有什么區別嗎？”艾米利亞沒能理解張聆音的話。
張聆音笑道：“你剛才的回答是從一個作者的角度出發的，但我的問題是從讀者的角度問的。”
“如果我是你的讀者，我肯定會想知道，為什么貴妃要害‘納蘭冰蝶’。”張聆音打了個比方，“她這么做，是因為愛皇帝，所以不希望皇帝喜歡上‘納蘭冰蝶’嗎？是因為她同‘納蘭冰蝶’從前就有仇，所以想要刁難她嗎？是因為她背后的母家要求她打壓納蘭家送進宮的女兒嗎——雖然你根本沒有寫前朝的相關劇情，但這也是一種合理的猜想。”
“我沒想過。”艾米利亞愣住了，“我一直覺得小說的劇情中心就該是男主角和女主角。”所以不會耗費多余的筆墨去寫那些配角，在“男女主角相關劇情之外”的故事。因為她覺得沒有必要。
可剛剛張聆音的舉例，竟是用短短幾句話，讓那個惡毒的貴妃的形象立體了不少。
張聆音見她明白了，又提起了劇情節奏方面的問題。
“我在體驗你的小說世界時，可是被你那些突如其來的劇情打得措手不及呢。一個劇情緊接著一個劇情，可那些日常的生活呢？”
“我不知道‘納蘭冰蝶’平日里都喜歡做些什么，是會鉆研她的醫術？還是會繡繡花，搗鼓搗鼓吃食？會不會經常外出走動？和哪些妃嬪交好？這些你可全都沒有寫過！”
“在宮里的時候，我除了翻著你給我的那本竹簡，時刻準備迎接下一段劇情以外，可什么都沒有做，或者說，我不知道我應該做什么。”
艾米利亞聽到這里，似有些受不住。張聆音想看看她的表情，可那紅霧雖然只有薄薄一層，卻能嚴嚴實實地遮住艾米利亞的臉，她有些判斷不出艾米利亞的情緒。
“然后是劇情......”
“或許我不適合寫小說吧。”艾米利亞突然開口，她似乎有些低落，抬手伸向空中，不知從哪里摘下一張紙，遞給張聆音。
那正是她的簽名。
“我承認，聽到自己的小說被你從各個方面全盤否定的時候，我真的很不服氣，但我想反駁的時候，又覺得你說得都是真的。”
簽名在張聆音手里化成了一道光，隨即沒入她的手心。
“其實也沒有很糟糕，你對那些藥丸子的設定真的很有意思。”感受到艾米利亞的心情，張聆音連忙找補。
“可是你都不愿意留在這個世界里。”艾米利亞自嘲地搖了搖頭，“那個時候你知道的，對吧？”
張聆音當然知道艾米利亞是說當時在山上的時候。
她面對白狼，本應該柔柔弱弱地護著鴻瑞，等著皇帝來救她。
可她在發現藥丸在劇情的影響中失去了作用。
鴻瑞笑著說，“為什么要反抗？母親就像以前一樣，做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子不好嗎？”
為什么要反抗？
因為她突然意識到，如果真的按照既定的路，走完剩下的劇情，她將徹底變成“納蘭冰蝶”，活在這個世界。
張聆音情急之下，選擇獨身對抗白狼。
也正是這樣，才讓作者將她提前帶出了劇情。
張聆音笑著，看著艾米利亞臉上的紅霧，輕輕說道：“或許有一天，你會寫出讓我想要留下的小說呢？”
“那我也不會讓你留下來了！”艾米利亞“哼”了一聲，“好啦，你過關，去別人的世界里吧。”
話音落下，張聆音的眼前閃過白光，下一秒，她出現在了小說世界間的中轉站。
“不錯嘛，自己一個人就能騙到她的簽名。”
陳麗雅站在三步開外的地方，笑著對她說。
在張聆音那邊的大屏幕上畫面定格之時，鴻瑞終于放棄了他一貫的笑模樣，
“我不想和你聊，原因你應該清楚。”他此刻臉上的表情似是譏諷，又像是自嘲。
“不想挨罵嘛，正常。”陳麗雅反唇相譏，“青春期的孩子，確實有一部分聽不得別人否定他們，哪怕是再小的事情。”
“我記得沒錯的話，你現在應該十三？”
鴻瑞沉默了幾秒，“她現在十二歲，可是已經比我強了許多。”
聽到他這么說，陳麗雅便知道張聆音那邊不僅沒事，似乎還進行得很順利，頓時連說話的語氣都好上了不少。
“那當然，我教的，怎么可能會一點長進也沒有。”
鴻瑞看著她，兩人相視無言。
終于，他嘆了口氣，最后問出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
“你，成為那個你夢想中的大作家了嗎？”
陳麗雅自嘲道：“大作家算不上，但我現在擁有不少讀者，他們說，很喜歡我的小說。”
鴻瑞看著她，身形逐漸變化，像坨橡皮泥一般拉長，最終變成了艾米利亞的少女形象。
不，不是橡皮泥。陳麗雅居然還有功夫東想西想。這變化不符合質量守恒定律。
艾米利亞的臉上此刻沒有紅霧遮擋，她審視著陳麗雅，竟露出了幾分羨慕。
“她成功了，你也走吧。”
被送走的前一秒，陳麗雅看著這張臉，竟有些懷念。
張聆音不知道這一切，只覺得老師的心情似乎非常好。她跑過去，拉住老師的衣袖，給她展示艾米利亞給她的簽名。
金色的線條從皮膚下面浮現了出來，字有些丑。
“多虧我還記得老師說過的話。”張聆音有些不好意思，“其實那本小說的問題還有很多，但我不知道要怎么去說。好在，她先把簽名給我了，不然我可再說不出什么。”
低智的權謀，草率的結局......以及有些扭曲的觀點。
陳麗雅摸了摸她的頭，“先不說這些，你上了山以后，究竟發生了什么？我可是擔心了你好久欸。”
“其實是我發現鴻瑞有些不對勁......”
一片空茫的中轉站之中，除了師徒二人以外，就什么都沒有了。但她們就坐在這里，年幼者手舞足蹈地講述自己駁倒了小說作者的一干細節，年長者則是面帶微笑看著她，感嘆這個稚嫩的小姑娘成長的速度著實驚人。
說到留在小說世界的事情上，陳麗雅有點好奇，“如果真的有一個你特別喜歡的世界，你會想要留在那里嗎？”
張聆音也說不準，“或許吧。”
“其實，如果你真的不想回到現實世界，在小說世界里生活，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許許多多的事情堵在陳麗雅口中，她卻克制住了自己，將它們咽了回去。剛才的建議是她發自內心的想法，如果張聆音想要選擇更加輕松快樂的路，她不會反對。
不過不急，她想，或許張聆音真的不一樣呢？
“老師，我們要去的下一個世界是什么樣的？”張聆音依舊笑得沒心沒肺。
陳麗雅看了看下一個世界的描述，“好消息，是現代社會。”
“好耶！”古代的生活可一點沒有現代便利舒適，盡管上一個世界不算歷史意義上的古代，張聆音過得也算舒適，可她依舊更愿意在現代生活。
“壞消息，也不是我們所熟悉的現代社會。”陳麗雅的目光中透著無奈。
“畢竟霸道總裁的世界里，霸總的愛情第一，金錢和權力第二，而法律、道德、倫理，這些東西存不存在都是個問題。”
“霸道總裁的世界？”張聆音卻是興奮起來了，“我還蠻喜歡霸道總裁的欸！”
陳麗雅扶額，沒有打擊她。
“對了，先前我的一些想法，是有問題的。”陳麗雅想起艾米利亞的騷操作，一時有些頭疼，“第一個世界，你做出了想要改變劇情的行為，因此后續完全崩壞，我們也遇到了危險。”
“所以在第二個世界，我特意沒有背離劇情，為的就是不要節外生枝。”陳麗雅咬牙切齒，“可我們完全照著劇情來也不行，差一點你就要留在那里了。”
張聆音小聲提醒：“老師，我們在侯府敲的那一大筆真的不算改變劇情嗎？”
“我們又沒有強行改變劇情，侯府和主要劇情沒有什么聯系，不會有問題，我說的。”陳麗雅嘴硬道，“虧我還一直擔心惹惱了侯爺他們，會被報復，日夜提防著。”可實際上侯府根本沒有派人來害她們，就連后面納蘭雪鳶的陷害，也是為了把“納蘭冰蝶”踩下去后自己能入宮，和她們鬧得那一場根本沒有關系。
而也就是說，陳麗雅一直在和空氣斗智斗勇。
“沒事，反正最后也沒有出事不是嗎？”張聆音安慰她。
“對了老師，我們下一個世界的身份是什么啊？”
“你是女大學生，因為有著一雙和霸總早逝白月光相似的眼睛，被他包養。”陳麗雅對這個設定有些無語，“我是惡毒女配，霸總家里給他定下的未婚妻。”
從這個人物設定來看是很狗血啦。張聆音有些好笑地想著，她平時看霸道總裁的小說其實不少，大部分都是這樣的配置，她甚至覺得有些親切。
“下一個世界我們的關系可以說是對立面了，我不會像這個世界一樣，一直在你身邊陪著你，你一個人要多加注意。”陳麗雅歪頭，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有什么事就在腦海中聯系。”
“這一次我們不能強硬地改變劇情，也不能完全按照劇情來，具體要怎么做，我現在也沒有頭緒，那就見機行事好了。”
張聆音點頭，陳麗雅也沒再多說，她們背靠著背，閉上了雙眼，等待著進入下一個世界。
“霸總世界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