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在手機(jī)上看視頻,里面有個外國女人臉上長了很多雀斑,這些雀斑令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張臉。
九三年春天,受電影《外來妹》的影響我加入了南下打工的潮流,停薪留職去了廣東,在靠近虎門一家不大的燈飾廠開啟了全新的生活。全廠大概一百來號來自不同地方的人,有海南的、廣西的,貴州的、四川的、河南的、江西的……還有我這個湖南的,這些對從未出過遠(yuǎn)門的我來說都異常新鮮有趣。因?yàn)樽约菏嵌唐谡埣賻еw驗(yàn)生活的目的過去的,所以很多事情就都不那么在乎了,心寬寬地和任何人都相處融洽。
記得辦好入職手續(xù)后,被一位大姐領(lǐng)到廠房后面一棟四層樓的集體宿舍,在二樓右轉(zhuǎn)第二個房間里她要我自己尋個空鋪,我巡視了一圈,宿舍很寬敞,擺著四張上下床,下鋪已經(jīng)住滿,進(jìn)門右手邊后面那張上鋪也已有了人,只有三張上鋪供我選擇。我稍一思索選了進(jìn)門左手邊前面這張,放好行李宿管大姐給了我一把鑰匙并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xiàng)便走了。我獨(dú)自站在宿舍里打量了一圈,“哇!這跟電視里的場景一模一樣耶!”我興奮地盤算著需要購買的生活用品,寫了個單子在宿管大姐的指引下,找到距離廠子十分鐘遠(yuǎn)商店林立的小街,跑了三趟把鋪的蓋的用的全買齊了。中午時分,下班鈴響徹云霄,隨后鼎沸的人聲由遠(yuǎn)及近的涌來,我趕忙跑到走廊上看,只見從廠房里涌出的人群正朝我而來,這棟樓一二層住女工,三四層住男工。不一會兒這群人進(jìn)了樓,“嗡嗡嗡”地似蜜蜂飛入各自的巢穴,然后拿了碗又“嗡嗡嗡”地飛去食堂。
飯后,有的在外面溜達(dá)聊天,有的回宿舍休息。這回我看到了同宿舍的新工友了,不,是她們看到了我這個同宿舍的新工友。我先自我介紹了一下,然后看向她們,我下鋪的短發(fā)女孩首先開口,她自我介紹后又把其他人介紹個遍,然后大家看著我問這問那。我沒有說自己是停薪留職出來的,只說自己是湖南永州人,第一次出來打工,都是年輕人,很快就混熟了。
住我對面下鋪的英,是一個江西女孩,黑黑瘦瘦矮矮的,跟我比起來像一個小不點(diǎn)。她剪著齊耳短發(fā),鼻梁周圍散落著一些雀斑,她的眼睛很大,圓圓的,里面總是盛著一些事情,與其他舍友相比,她的話少了很多。隨著日后的相處,慢慢地我們關(guān)系熟稔了起來,她見我時常一個人坐在樓頂上便跑來跟我聊天。聊天是很能增進(jìn)感情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的,不久,我們成了一個宿舍里關(guān)系最要好的朋友,每天下班我們倆誰回得早誰就先去食堂打飯。工作的時間各自在各自的崗位是沒有時間和機(jī)會閑聊的,晚上要做到八點(diǎn)才下班,因此吃飯的那點(diǎn)時間是很珍貴的。在這個珍貴的時間里我和英形影不離,不知是她賴上我還是我賴上她,我們倆一黑一白,一高一矮,像兩個鬼行走在燈飾廠。
有一天英先回到宿舍,卻躺在床上沒有打飯,我驚訝的看著她問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將臉別向床里胸口一起一伏,她在壓制哭聲壓制驚濤駭浪的內(nèi)心。我蹲下身握著她的手,看她枕邊放著一封拆開的信,這是一封什么信呢?英沒有說話,我也不便追問,只蹲在床邊默默地陪著她,看她無聲地淚水將枕巾打濕。
英又回到了我剛認(rèn)識她時的狀態(tài),沉默寡言起來,目光也呆滯了些,像個行尸走肉一樣上班下班吃飯睡覺。這天中午,她坐在床邊翻看一本從夜市攤上買來的雜志,里面都是些婚姻家庭的生活故事。她隔壁床的小張一個性格活潑潑辣的川妹子,拿著洗好的衣服也不用盆裝就那么提溜著出去走廊上曬,路過英身邊時水滴在她的書上,這下就像一粒火星子落在干草里,英頓時火冒三丈嘩啦一聲扔掉書站起來怒吼著用力將小張推倒在我下鋪,宿舍里頓時炸開了鍋。其他幾個跟小張是老鐵,不由分說過來幫忙抓著英要拳腳相向,我連忙跳下床擋在英面前,英罵罵咧咧將平常積攢的怨憤全發(fā)泄了出來。原來,在我來之前,她是全宿舍被孤立的人,她黑瘦她個小她不打扮她節(jié)省她小氣她沉默寡言,那幾個對她一直看不順眼言語間流露出對她的鄙視和嘲諷,她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只是從沒說出來而已。今天,這幾滴水是徹底壓垮她自尊心的巨石,她咆哮著,兩只大眼睛里沒有眼淚只有火焰。我安撫著她的情緒,也勸導(dǎo)著另幾位舍友,動靜引來了其他宿舍的工友和宿管,宿管大聲質(zhì)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說一點(diǎn)小誤會,沒事了。宿管看著我們說道:“你們要是打架的話立馬卷鋪蓋走人!”我們都噤若寒蟬的站在那里,等宿管走后,雙方又用降b小調(diào)嘰里咕嚕地罵將起來,直到上班鈴響大家才止了爭吵奔向車間。
說來也怪,自那以后,那幾位舍友對英不再面露鄙夷之色,反倒變得客氣了起來。這雖然與我從中調(diào)和有關(guān),但最主要的還是英發(fā)瘋拼命的樣子震住了她們。不久英的生日到了,之前在我們聊天時互相說了自己的出生日期,所以我記住了她的生日。英生日這天正好廠休,我買了瓜子水果和幾樣點(diǎn)心用三張凳子拼著擺上,大家從食堂打了飯菜端回宿舍,我們端著飯碗祝英生日快樂,英非常感動,說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過個生日了。吃罷飯,大家邊嗑瓜子邊聊起了天,明明沒喝酒,卻都有了一絲醉意。英嗑完手里的瓜子將杯中水一飲而盡,然后將杯子重重的放在凳子上,吐出一口氣說道:“等我攢夠錢就回家離婚。”我們大家瞬間愕然的看著她,“離婚?你結(jié)婚了?”英沒有看我們震驚的目光,緩緩地說了起來。
英是江西人,家住廬山腳下,靠近美麗的鄱陽湖,雖然美麗的湖水沒有給予她水靈的容貌,但她那雙圓圓大大的眼睛有著湖面一樣清澈的波光。她說他有兩個哥哥都在家務(wù)農(nóng),還有一個姐姐已經(jīng)嫁出去了,大前年她父母拖媒人給她在離她們村更深的山里尋了個男人,男方家給了八千元彩禮錢,雙方家長張羅著就要他倆打了結(jié)婚證,那時英才十九不到,懵懵懂懂的嫁為人妻。婚后英發(fā)現(xiàn)那個大她八歲的男人不但沒有像哥哥一樣的疼愛她照顧她,反而拿她當(dāng)丫頭一樣的使喚,有時喝醉酒還拿她當(dāng)出氣筒發(fā)泄。她跑回娘家哭訴,父母卻勸她說結(jié)婚過日子是這樣的,哪家沒有吵嘴打鬧呢,俗話說床頭吵架床尾和,忍忍讓讓也就過去了。這樣過了將近一年,英始終沒有懷上孩子,不但男人打罵她,連婆婆也時常指桑罵槐起來,左一個八千塊右一個八千塊娶回這么個不中用的東西。英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的熬將著,終于在又一次遭受丈夫的打罵后,她留下一封信踏上了南下的火車。她在信里只寫下一句:我們離婚吧,我會還清你們家的彩禮錢。
英后來從她母親的來信里得知男人一家到她家里吵鬧要人,因?yàn)樗茨苌⒆樱腥思野筒坏猛嘶椋绻乳_口提離婚彩禮錢就沒有了,所以肚里窩火拿英打罵撒氣。這下英走了又提出了離婚,男方家天經(jīng)地義的索要彩禮錢,不但要求退回八千塊還要追加利息和精神賠償。那筆彩禮錢英父母早就花在英哥哥的親事上了,哪里還能還得出來,好說歹說,英家和男人家談妥三年為期,還夠一萬元兩人辦離婚手續(xù)。
英努力的加班加點(diǎn)工作,省吃儉用的攢錢,為著早日贖回自己。宿舍里鴉鵲無聲,我看著面前這個小不點(diǎn),想象著她被打罵時的情景,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大家嘆息連連為著她的遭遇,那時我們都是些姑娘家家,并不能體會一個不幸婚姻所帶來的壓力和痛苦。我問她上次那封信誰寫的,她說是她母親寫來的,男人到她家催要錢,她母親壓力大寫信來把她數(shù)落了一番,說她沒用,要是能生出孩子,就沒有這些窩囊事了。說完她突然笑將起來,“好啦,我再努努力就可以把賬還清了,然后回去把婚離了,到時我再出來和你們一起上班,我也要和你們一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嗯嗯!”我們大家都點(diǎn)著頭,仿佛厚重的云層正在慢慢化開,陽光不久就要穿云而出了!
英的事在我們每個人的內(nèi)心投下了一塊石頭,看到她那石頭就在心里發(fā)著沉,她的笑充滿掙扎,像從水下費(fèi)力舉出水面似的浮在臉上。當(dāng)她沉默時,宿舍猶如一片死海,誰也不敢出聲,怕驚擾她死魚一樣的心。
九月底的一天陽光火熱,那天我休息和老鄉(xiāng)在外面玩了一天晚上才回廠,一進(jìn)廠門一個同事就激動地跑來對我說:“英出事了,她早上上班時手指被機(jī)器絞斷了。”“啊!”我聽了差點(diǎn)摔倒在地,腦子里轟鳴著奔回宿舍找其他舍友。我剛一出現(xiàn)宿舍門口,大家便圍過來七嘴八舌的說:“你終于回來了,英手指絞斷了,現(xiàn)在在醫(yī)院。”
“咋搞的?”
“走神咯。”一個舍友答到。
“那個機(jī)子好難出事故的,只要注意點(diǎn)安全得很的。唉!為什么不幸的人總是變得更不幸!”
我們談?wù)撝@著。那一夜我望著英空空的床鋪心里那塊石頭在瘋長,并且很快占滿了我的心房。
第二天中午我們抓緊午飯時間去探望英,她像一只泄氣的皮球又像一只敗下陣來的公雞躺在病床,她半瞇著眼向我們致謝,我們眼淚汪汪的安慰她,她沒有流淚,死灰色的臉上那些雀斑更加醒目。
一周后英出了院,短了一截的食指裹著白紗布。我們幾個輪流照顧她,給她打飯洗衣,陪她聊天。
十月中旬左右,英辦理了離職手續(xù),我們再次置辦了水果點(diǎn)心打來飯菜為她送行。這回不同于上次,英眼里沒有露出曙光,之前我們擔(dān)心她受了傷賬怎么還,現(xiàn)在她告訴我們廠里給了些賠償金,她可以提前回家辦離婚了。
英走了,當(dāng)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高高的廠部圍墻外那條寬闊的馬路盡頭時,我仿佛看到一只折翼的鳥正費(fèi)力地飛離沼澤,命運(yùn)又一次為她套上枷鎖,但她的腳下已是堅(jiān)實(shí)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