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她合上手中的女式折扇,放在桌上,神色如常的拍起了手,動作很慢,每一聲都很清晰,大堂滿座紛紛回頭,由三兩個起,眾人開始紛紛拍手叫好。
戲園子再次熱鬧了起來,一時間人聲鼎沸。
曲香云是在退場后,才在后臺聽到的叫好聲,他坐在妝臺前,怔愣的望著鏡中的‘閻惜嬌’,突然嗤嗤的笑了起來。
三爺放下交疊的腿,起身離開,文先生讓人帶上剛才送來的頭面,跟在三爺身后。
數十人浩浩蕩蕩涌入后臺,文先生護著三爺,身后沖上來四人開路,將后臺堵了個水泄不通。
其他戲服換了一半或是臉洗了一半的龍套,都貼著墻壁,躡手躡腳的挪了出去。
跟著出去的還有三爺帶來的一個人,他攔住那些人,讓旁邊的人將盛著封好銀元的匣子放在桌上,冷笑道:“三爺請喝茶。”
那些人也知道自己的班主理虧,都心虛不敢拿。
可是送彩頭的人卻沒想跟他們糾纏,放下東西,說了這么一句話,便轉身回了后臺。
被堵在后臺的,還有今天做東的孫太太。這時,突然從簾后探進來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手上提著一壺開水,被眼前的情形嚇了一跳,手上的燒水壺抖了一下,灑出幾滴冒著熱氣的悶聲水滴來。
“師父……”
話音還未落,曲香云便抬手一揮,結結實實的一巴掌打在了那孩子臉上。
“沒規矩的東西,三爺在這兒,誰準你開的口?”
那孩子受了驚嚇,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三爺的眼睛自始至終都在曲香云身上,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文先生身后的一個人打眼看著地上的孩子,抖著肩笑道:“來,讓我看看,都是下九流,誰作踐誰啊!”
孫太太聽這話不樂意了,硬著頭皮開口:“三爺,您要說什么我是不敢應嘴,可香云好歹是咱們成州的角兒,您府上一個下人就能張口辱人,這也是您寇園的規矩嗎。”
剛才那個說話的人緩慢移到三爺身后,扶著椅背,打著扇笑道:“下人也是三爺的人,不是下九流,也不做下九流的事兒。”
“你……”
曲香云連忙攔住孫太太:“太太,您也坐。”
可他眼睛四下看了一周,除了三爺被人簇擁而坐,誰敢去碰旁邊的椅子。
曲香云往前半步,屈身行禮,然后軟著身子在三爺腳邊跪了下去。
“三爺,紫云班是我從我爹手里接過來的,不能斷在我手上,我這條命給您都行,求您讓紫云班接著在成州唱下去。”
三爺身后打扇的手驟然一停,嗤道:“丟出去,什么東西,你的命也配拿來威脅三爺。”
門口過來兩個人,三爺才開了今晚的第二次口。
“阿順,別嚇著曲老板。”
“是,三爺。”
三爺仿佛才看見曲香云身后跪的那個小戲子,她躍過曲香云,朝那孩子淡淡道:“學幾年戲了?”
那小戲子抬起頭,看了三爺一眼,又垂下頭,伏身回話:“回三爺,練功四年,正經學戲七年。”
“多大了。”
“十六。”
“學的什么。”
“學了四年花旦,師父說咱們戲班缺個刀馬旦,我去唱了。”
他說完這話,曲香云的頭就伏的更低了,他這點心思,瞞不過這間屋子里的人。
不過是怕新人出來,搶了他這個當家花旦的風頭。
“刀馬旦。”三爺輕抬胳膊,搭在扶手上,淡聲道:“踢個搶看看。”
大家聞言連忙散開一圈,只有曲香云還跪在地上。
那小戲子從地上起來,抓過四條花槍,身段伶俐,這么小的一點地方,還要顧著地上的師父,倒踢的游刃有余。
“三爺。”那孩子收了槍,沖這邊行禮,還記著剛才自己師父的巴掌,于是又跪了下去。
“過來。”三爺點了下頭。
兩只膝蓋簌簌挪到跟前,覆著真絲的白藤紫手套捏起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叫什么名字。”
“鳳……鳳聲。”
伏在三爺肩上的阿順哼了一聲,戲謔道:“十六,五歲學戲,現在也沒正經登過臺,是要等著唱老旦么。”
那個一直不曾開過口的鴉青色西裝的男子,偏過頭往阿順這邊掃了一眼,阿順咽了咽嗓子,立時噤聲。
“鳳聲,是你師父給的藝名。”
鳳聲回道:“不是,是我自己翻戲文,我就認識幾個字兒,里頭挑的。”
“五歲之前姓什么,還記得么?”三爺問。
“段,姓段。”
三爺撒開手,搭著手臂坐好,“知不知道鳳聲兩個字怎么寫。”
段鳳聲咬著嘴唇,遲疑了片刻,忽然起身走到一旁的妝臺上,取過一支上妝的筆,蘸上朱紅的胭脂,過來柔柔的跪在三爺腿邊,這次跪的近了許多,椅子上的人打量著湊上前的段風聲,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段鳳生壯著膽子,伸手托住三爺的右手,拇指撐開她的手指,在手心寫下歪歪扭扭的‘鳳聲’二字。
三爺低聲一笑,往身側瞥了一眼,端著描金匣子的人上前,打開鎖扣。
“喜歡么?”
“這……”
“以后,你就唱花旦。”
段鳳聲渾身一凜,當即愣在那兒,好半晌才驚慌失措的回頭看向自己師父,又轉回來,顫聲道:“三……”
可椅子上的人已經起身離開了,走出紫云班時,饒有興趣的看了眼被弄臟的真絲手套,隨口吩咐道:“帶回去。”
文先生睫毛輕輕閃動,隨即停下腳步,目送三爺出了小茶園,才再次返回戲班。
從小茶園出來,上車的時候,三爺突然頓了一下。
她看了眼正往后面一輛車逃竄的阿順,動作很輕的點了下頭。
阿順下巴都快扎進胸口了,溜過來站在車門旁,看看三爺,又看看三爺身邊撐傘的人。
最后大庭廣眾之下,居然撅起嘴開始求人:“沈大哥,救我。”
三爺瞥了他一眼,率先上車。
“三爺……”
沈先生一邊收傘,一邊下巴指了指車子前座,“上車。”
“這阿文哥的位子,我還是……”他指著后面那輛車。
很快,他就在對方的眼神中敗下陣來,縮著脖子溜了進去。
車子離開小茶園,阿順小心翼翼的扭過頭,小聲道:“三爺,我錯了。”
后座的人闔眼靠在座上,沒有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