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駛回寇園,先是走了很長一段細雨朦朧的榆林大道,繞過幾處修剪得體的花園,遠遠經過一層白墻黛瓦的下房,半個鐘頭之后,才繞至主樓停下,三爺下車上了臺階,邁進大廳,另一頭小客廳里正跪著一個人。
緊接著風風火火跑過去作陪的,還有阿順。
“三爺回來了?!奔依锏墓芗翌I著一眾仆人出來相迎,手上端了一碗姜湯,一個年長些的女傭彎著眼睛笑道:“小姐,外頭雨大,仔細著了寒氣,快喝碗姜湯暖暖?!?/p>
“阿嬤。”三爺皺著眉頭躲避,“給沈先生?!?/p>
這位沈先生的臉上這時候才終于有了一絲松動,接過姜湯,溫聲道:“給我吧,你們都下去?!?/p>
仆人們一散,客廳里頓時清靜了下來,三爺這才抬眼看向地上的兩人。
半晌開口:“誰的主意?!?/p>
“是我?!卑㈨樕磉叺娜苏J道。
三爺倒是意外的笑了笑:“我就說阿順也沒那個腦子。”
“三爺——”阿順長長的喚了一聲,滿不樂意的嗔著沙發上的人。
“誰讓你偷偷跟來的?”她看向阿順。
可阿順是膝蓋認了錯,嘴卻遠比膝蓋硬,咕噥道:“我……我聽說,您去小茶園,我們都知道那戲子吃里扒外,我氣不過,想給三爺出口氣?!?/p>
“他吃里扒外,你們怎么不早跟我說。”
阿順欲開口,被她制止。
“阿昌說?!?/p>
另一個便是阿昌,他低聲道:“三爺的人,三爺自己處置,我們不敢。”
“那個小戲子,你找的,你教他寫的字?!?/p>
阿昌點頭。
“也是你讓阿順跟過來的?!?/p>
阿昌還是點頭。
三爺揚起下巴輕笑,“你還真舍得往我身邊送人?!?/p>
“三爺?!卑⒉銎痤^,目光期期的望著她。
“他是閻惜嬌,可我不做宋江。我不會動他。”
這時,文先生也回來了。
“三爺,辦妥了?!?/p>
“姜湯喝了?!比隣斨钢郎系臏K。
她回頭看了眼阿昌,語氣軟了下來,“跪多久了?”
“兩個小時?!?/p>
她笑了笑,伸出手,“給我看看,要是跪壞了膝蓋,就只能讓沈先生把你丟出去,我可不養廢人?!?/p>
阿昌點頭,搭著三爺的手,卻根本沒有借力,自己站起來,坐在旁邊的小沙發上。
“一會兒自己去陳醫生房里上藥。”
“是?!?/p>
阿順不樂意了,兩只胳膊搭在實木雕花的茶幾上,下巴頂著胳膊,歪頭叫道:“三爺,我呢,我也要跪壞了。”
“你?行,脫了給我看看。”
“在……這兒脫?”
“脫,沒其他人?!?/p>
阿順眨著眼,小聲道:“回房間脫行不行?”
三爺還沒開口,沈先生咳了一聲,掃了阿順一眼。
阿順便耗子一樣,立馬起身乖乖坐好。
阿昌這時候才道:“三爺,老公館過來人,請你有空回去一趟。”
三爺沒有開口。
文先生冷聲問道:“來的是誰?”
“元伯,是大帥的意思,說是惦記三爺?!卑⒉吇卦?,邊留心著三爺的臉色。
“還……還有少將軍。”
“三爺?!蔽南壬┫律?,觀摩著三爺的態度。
“嗯?”她放下手上的報紙,笑道:“怎么了,一個個苦著臉,都不愿意跟我去?”
幾人松了口氣,阿順笑著應道:“愿意,我們都愿意?!?/p>
三爺上樓的時候帶走了沈先生和阿文,阿順就借口帶阿昌去找陳醫生,剛出去就把人丟在沾水的長椅上,氣道:“你是不是有病,啊?”
阿昌輕輕揉著膝蓋,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你嫌人還少嗎?往三爺跟前送戲子,一個曲香云不夠,剛走,你又抬上來一個,你有毛病吧,你不喜歡在家里,求三爺打發你去堂口就是了,弄這些做什么?”
阿昌默默聽完,說了句:“可是三爺喜歡戲子。”
“誰告訴你三爺喜歡戲子,這些晦氣東西,三爺才一個月沒露面,就跟孫寡婦勾搭在一塊兒,我告訴你,你找的那個小戲子,要敢學他師父對不起三爺,我要他的命。”阿順丟下長椅上的人,自己鉆進傭人的傘下回了住處東樓。
主樓三層的一處窗口紗幔落下,常年不見陽光的蔥白手指劃過暗紅的朱漆桌面,輕笑道:“我就知道他要使性子?!?/p>
“我晚些時候提醒他一下?!蔽南壬馈?/p>
“不用,你繼續說銀行的事?!?/p>
“是?!?/p>
……
幾天后,一白兩黑三輛汽車駛進寇公館大院,車上的人望向窗外成排的常青樹,淡淡道:“那棵樹沒了。”
沈先生伸手拉上簾子,低聲道:“金氏以滿清貴族自尊,家里養起了蘭花?!?/p>
“民國都八年了,滿清貴族?!鼻白奈南壬I諷的說道。
寇懷君淡淡道:“是清,宣統十一年。一會兒進去管好嘴,看住阿順。”
文先生回過身點頭:“三爺放心?!?/p>
車子停穩,門從外邊兒打開,元伯垂手鞠躬。
“小姐回來了。”
車上的人點了點頭,元伯這才抬起一只手,請她下車。
可那雙手還沒給出去,就被一嗓子吼斷,一個魁梧高大的身影伴著爽朗的笑聲,從臺階上沖下來。
“我來,我的君君來了,我親自接!”
那只布滿雄厚老繭的手,不由分說,直接把人攔肩從車里單臂抱了下來。
“爸,衣服皺了?!北г沟穆曇魪氖直鄣紫聜鱽怼?/p>
她的黑色天鵝絨及地長裙,在寇大帥手上打了個漂亮的擺,最后在一陣抗議聲中,才落下地來,垂肩的藍寶石耳墜跟著寇大帥的動作,搖晃著敲擊在她的下頜骨上,她下意識瞇了一下眼睛。
“小心腳,你看她穿的鞋?!遍T口的合抱石柱旁邊筆直的豎著一個黛色西服的男子,皺緊眉頭看著臺階下的兩個人。
寇大帥歪著頭看向她的腳,結果被她搶先一步用裙擺遮了個結結實實。
鞋沒看見,倒是注意到了系在腰側的那朵寶藍色的絲綢玫瑰,這朵絲綢玫瑰花還沒有寇大帥的巴掌大小,可卻足足遮去了自己寶貝女兒的半邊腰。
“君君,你是不是又不吃飯?啊?”
他根本不給人張口的機會,八字胡瞬間拉下來,火氣沖天的掃向自己女兒身后的那一排人。
“沒有,爸爸,是這個腰帶給勒的,黑色顯得瘦,別鬧了,快進去。”
臺階上的人直接走下來,手掌在她腰側滑至后腰,沉下臉:“還學會撒謊騙爸了。”
“哎呀二哥二哥,我多大了都,你手拿開。”
“你多大,能大過我。”
“那沒有。”
“爸爸,你看二哥,他不知道避嫌嘛,做事莽莽撞撞,怪不得娶不到二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