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段鳳聲都覺得這一切很不可思議。
師父突然受冷落,又莫名其妙跟孀居的孫太太攪和在了一起。
有人來找到他,讓他取代師父的位置,要不是段鳳聲親眼見過對方是三爺身邊的人,簡直以為自己在做夢。
師父總是各種理由,始終不準他真正的登臺唱戲。
他一面感恩師父的教養之恩,一面也想出人頭地,他已經十六歲了,再不出頭,新人起來,這行就徹底沒了他的立足之地。
段鳳聲也想過,跟了三爺,他的生活肯定會有變化,可沒想到這種變化是翻天覆地的。
他親眼看著自己的座兒掛出去之后,半日內全票售罄。
云煙樓的掌柜還告訴他,三爺會親自到場。
段鳳聲顧不上外邊的人怎么看他,一心只想著把自己的第一出戲唱好,為了不讓三爺失望,也為堵住眾人的嘴,免得因為自己活兒不好,叫人看了三爺笑話。
七月初七這日,云煙樓正式開張迎客。
成州有些地位的人紛紛前來道賀,一是沖著寇懷君的面子,另外,都想見一見這位還未正式登臺,便已經名聲鵲起的新旦。
晚戲開場前,寇懷君正靠在包房一側的羅漢床上跟阿順玩彈棋消遣。
段鳳聲在后臺上好了妝后,找到經理,說要請寇懷君過目,沒有差錯才敢上臺。
經理因著寇懷君的緣故,不敢得罪他,便帶他來到寇懷君的包廂,兩人進來的時候,寇懷君的手在玉棋上,找準位置,正要下手彈,所以并未抬頭。
“三爺。”段鳳聲立在門口,見寇懷君無暇分身,便湊過去,因為已經扮上了,他便依著扮相,盈盈一拜,曲膝行了個禮。
寇懷君余光一閃,這才收了手,把目光落在了燦若云霞段鳳聲身上。
她打眼掃了一個來回,淡淡道:“起來,走一圈。”
段鳳聲照做了。
寇懷君輕聲笑道:“真是芙蓉不及美人妝,三春之桃也不過如此了。”
“你們說呢?”她朝身邊的幾個人問。
沈寄同先回了句:“是。”而后阿文保持著一貫的淡漠,應道:“我不懂這些。”
寇懷君便打趣道:“瞧,還是你們沈先生最解風情。”
段鳳聲拿不準寇懷君是否真心夸贊,不敢應承,只是低下頭,抿著嘴唇淺笑。
“行了,去吧。”寇懷君抬手取下頭上的一支嵌寶石鏤空青玉簪,放在面前的矮桌上,往前寸了寸。
段鳳聲身后的經理忙上前來,雙手托走寶石簪子,鞠躬道:“謝三爺賞段老板添妝。”
他連對段鳳聲的稱呼都改了。段鳳聲聽到這三個字,不由得縮了縮肩膀,他甚至感覺到了自己手腕上突起的雞皮粒。
寇懷君笑了笑,“照顧好鳳聲,我自然也不會虧待你。”
阿文這才使了個眼色,把人送出去。
“三爺,該你了。”阿順鼓起腮幫子,耷拉著眼睛提醒寇懷君。
寇懷君手指蹭了下阿順的臉頰,剛要碰到棋,樓下便鬧了起來,動靜聽起來很大。
寇懷君皺了皺眉頭,阿昌立刻轉身出了包間。
寇懷君恢復面色,繼續跟阿順玩兒棋,約莫兩三分鐘的功夫,阿昌回來了,他走到寇懷君身后,欠身喚道:“三爺。”
“說。”
阿昌道:“是何紹,在樓下為難一個女子,那女子有些眼生,外地口音。”
寇懷君手頓了頓,遂道:“下去看看。”
“三爺!”阿文自身后叫住準備起身的寇懷君,“犯不著。我去。”
寇懷君握住阿昌的手從羅漢床上下來,由著他理好衣擺,微笑著說道:“他在我的眼皮底下,刁難我的客人,你當他不知道我在這兒么。”
“可為這種事,您親自出面,實在不妥。”阿文堅持道。
“有何不妥。”寇懷君接過阿昌遞過來的小折扇,往樓下去。
大廳烏泱泱的圍了一群人,面朝著樓梯擠成一個半圈,最挑眼的便是油頭粉面的何紹,他帶了七八個手下,站在人堆的最前面,將兩個女子堵在樓梯口。
那兩位女子皆是舊式打扮,身著襖裙,擋在前面的女子大約十五六歲,袍衫外套著一件對襟長坎肩,梳著一條紅繩扎緊的辮子,她正張著兩只胳膊,將另一名女子護在身后,憋紅了臉瞪著面前輕浮大笑的何紹。
何紹的眼睛一直想繞過這位姑娘的裙角,看向她身后的女子,還不時地偏過頭跟身旁的人一起發出讓人惡寒的淫笑。
老鷹捉小雞似的逗弄了一會兒,何紹便招了個手,玩味道:“請到包廂去,爺做東。”
“是!”
他說罷雙手插進口袋,虛坐在身后的茶桌上,幾個隨從一涌而上,兇神惡煞的迎面撲上去。
“住手。”便是這時,一陣利落有序的腳步聲從樓梯處傳來,開口說話聲音不大,卻足夠何家的幾個家仆聽得清楚。
樓下眾人聞聲抬頭,見樓梯上下來十多個人,走在最前的人身著湖色折枝海棠紋織錦寬袖收腰旗袍,同色的長袖緞面手套,手中握著一把象牙骨鏤空雕花女式折扇,眉眼含笑,卻英氣逼人。
“我當是誰,原來是寇三小姐,久違了。”何紹仍舊半坐在桌上,抖起一只腿,歪著嘴打量寇懷君。
寇懷君也不應他,只溫聲道:“不知這位姑娘有何處得罪,要何公子如此大動肝火。”
“怎么,寇三小姐不會連我的私房事都要插手吧,我們好像……還沒熟到這個地步?”何紹沖寇懷君挑釁的笑著。
“你找死!”阿順指著何紹欲沖下臺階,被寇懷君抬手制止。
她垂下眸子,把目光轉向臺階下一直低頭背對著她的年輕女子,問道:“姑娘與這位何公子,可相熟?”
“沒有!”擋在前頭的那個丫頭扭頭仰起脖子,朝寇懷君急聲道:“小姐救命,我家少奶奶與他素不相識,是他無理糾纏!”
寇懷君這才看清那位一直低著頭的女子已經挽了舊式婦人發髻,頭上簪著寶石珠花和翡翠玉簪,身上是一件米色納紗繡花邊女衫,搭配著雪青緞彩繡花卉裙,雖是漢家女子的舊裝扮,卻也不失清新雅致。
她沒有抬頭看何紹,只是道:“這兩位姑娘今日是我的客人,何公子是不是,賞個面兒。”
何紹一聽寇懷君這么好說話,便來了勁,不依不饒地叫道:“我說寇三,你一娘們兒也學男人英雄救美啊,嗯?你自己的爛事兒收拾干凈沒,成天混在男人堆里,別人喊你一聲三爺,你真把自己當爺們兒了!”
他這話喊出來,整個云煙樓都靜了。